母亲的手在林小满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回应。她的目光在林小满脸上停留了很久,又缓缓移向周野,最后,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她干裂的嘴角艰难地牵起,像枯萎的枝头努力绽开的一丝生机。然后,疲惫再次袭来,她又沉沉地睡去。
周野和林小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慰。母亲那个微弱的点头和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在普通病房里流淌着一种奇异而温暖的节奏。
周野白天尽量多接活,开着他租来的那辆小破货车在城市里穿梭,发动机的轰鸣声里都带着一种为母亲而战的急切。他不再拒绝林小满的帮助。那张银行卡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纽带,维系着母亲的治疗。他会把每一笔支出都详细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字迹笨拙却异常认真。林小满看到过那个本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在医院食堂多打一份饭,或者在他深夜回来时,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
林小满成了病房的常驻艺术家。她带来了速写本和铅笔,在母亲睡着时,安静地坐在窗边画画。画窗外摇曳的树影,画点滴瓶里折射的阳光,画母亲沉睡时安详的侧脸。护士们都很喜欢这个安静又有才气的姑娘,偶尔会请她在换药记录本上画个小插图。
一天下午,周野收工早,回到病房时,看到林小满正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放轻脚步走近,看到她速写本上画着一只极其粗糙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握着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背景是模糊的病床和点滴架。画面下方,用极细的笔写着小小的日期。
周野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他那天在ICU外,覆上她手背的场景。
林小满似乎察觉到他的靠近,抬起头,脸上没有羞涩,只有一种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询问:像吗
周野的目光从画上移到她清澈的眼睛,喉咙有些发干。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很像。
他顿了顿,补充道,手…画得很好。
他指的是他自己的手,那粗糙的质感和笨拙的姿态,被她捕捉得异常传神。
林小满笑了,合上速写本:阿姨今天精神好多了,下午还比划着要吃橘子蛋糕呢。她的笑容在夕阳里,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橘子。
橘子蛋糕周野愣了一下。
嗯!林小满眼睛亮亮的,我猜她是想吃我上次烤的那种。正好我今天买了材料,晚上回去烤一个,明天带过来
周野看着她的笑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暖阳般的笑意彻底融化了。他刚想点头,林小满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病房里温暖的气氛瞬间凝滞——**爸爸**。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倏地褪去。她拿起手机,看着那个名字,又抬眼看了看病床上沉睡的母亲和身边的周野,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抗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起,也没有挂断。她任由手机在掌心震动着,屏幕的光映着她抿紧的唇线。震动持续了十几秒,终于停了。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林小满把手机反扣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她抬起眼,重新看向周野,脸上努力想挤出之前的笑容,但眼底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
不管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我们说好了,明天给阿姨带橘子蛋糕。她站起身,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帆布包,我先回去准备材料,晚点再过来。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母亲和周野,目光在周野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等我回来。
周野站在原地,看着病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反扣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像一个沉默的警告。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那棵老樟树的树冠,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美丽,却带着一种即将燃尽的壮烈。
病房里温暖的橘子香气似乎还未散去,但空气里,已经悄然弥漫开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林小满那句不管他的轻松,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内里无法回避的苦涩现实。周野的目光落在母亲沉睡的脸上,又移向那个反扣着的手机。他知道,林父的阴影,从未真正离开。而林小满独自回去面对的那个家,恐怕正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橘子蛋糕的甜香还在鼻尖萦绕,但周野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坠住了。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小满纤瘦的身影匆匆走出住院楼大门,汇入街道的人流,最终消失不见。
夜色,正从城市的边缘缓缓漫上来。
第八章
孤岛的灯塔与笼中的橘树
林小满那句等我回来的余音,仿佛还带着病房里残存的橘子香气,萦绕在周野耳边。然而,随着她身影消失在住院楼大门外,随着夜色彻底吞没天际,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周野的心头。
他回到病床前,母亲仍在沉睡,呼吸平稳。床头柜上,那几枝白色小雏菊在夜色里静静绽放,散发着微弱的清香。他拿起林小满反扣在柜子上的手机,屏幕漆黑冰冷,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他把它轻轻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手机再没有响起。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林小满如同人间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