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南华艺中,喧嚣暂时退潮。主教学楼里,学生们或在教室自习,或奔赴下午的专业课小课教室。偌大的艺术楼仿佛也进入了短暂的休憩,只有零星几个身影在走廊里匆匆而过。
三楼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旧木门虚掩着,门上的绿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底色。门框上方挂着一个用硬纸板手写的牌子,字迹早已模糊褪色,勉强能辨认出“杂物·旧琴房”几个字。这里远离主要的排练厅和现代化琴房,位置偏僻,设备老旧,除了偶尔堆放些淘汰的乐器或杂物,平日里几乎无人问津。
此刻,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泠的筝音,正从那条狭窄的门缝里,如同山间清泉般,悄然地、执拗地流淌出来。
是《幽涧》。
一首冷僻、艰深、几乎不为现代人所知的古曲。曲谱繁复,技法刁钻,意境更是孤绝清寒,仿佛描绘的是人迹罕至的深谷寒潭,月光照不透的浓荫,以及石缝间终年不化的冷冽泉水。寻常学生,别说演奏,连完整听过的都极少。
琴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刻意压低的意味,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挤出的水滴,晶莹剔透,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泛音的运用清冷空灵,如同寒潭倒映的破碎月光;低音区的按滑沉郁顿挫,仿佛幽涧深处石块的摩擦与碰撞。旋律并非流畅婉转,而是充满了嶙峋的棱角和艰涩的转折,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绝。
陈筝就是被这声音“抓”住的。
她刚从主楼那边过来,下午没课,打算去排练厅找找昨天落下的一个卡通水杯。经过这条僻静的走廊时,那异常独特、完全不同于平日排练厅里听到的筝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住了她的耳朵,拽停了她的脚步。
她好奇地循着声音,最终停在了这扇虚掩的旧木门前。
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门上剥落的绿漆,冰凉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屏住呼吸,没有立刻推门,只是微微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近那条窄窄的门缝,向内窥视。
光线很暗。午后的阳光被高大的香樟树遮挡,只有零星的碎金透过高窗,艰难地投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灰尘和一点点霉味混合的气息。
房间不大,靠墙堆放着一些蒙尘的废弃谱架、破旧的鼓架和几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琴盒。唯有房间中央,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上,一架同样显得古旧的二十一弦筝架在那里。深色的木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
林溪就端坐在那架筝前。
和陈筝熟悉的那个在排练厅里沉默、规矩、一丝不苟的首席不同。
此刻的林溪,背脊依旧挺直,但肩膀的线条似乎卸下了一些无形的重负,显得不那么紧绷了。她微微垂着头,整张脸几乎都隐没在筝身和垂落发丝构成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悬在弦上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按压、勾抹、滑颤。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精准和力量。指尖在义甲的包裹下,每一次触弦都像是一次精确的切割,又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叩问。指甲偶尔刮过弦丝,带出细微却锐利的摩擦声,融入到那冰冷的旋律之中。
陈筝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溪。
排练厅里的林溪,是沉静的,是内敛的,是技术精湛却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输出的。她的演奏服务于乐团整体,精准无误,却像隔着磨砂玻璃,总感觉隔着一层什么。
而此刻,在这无人知晓的旧琴房里,隔着一道虚掩的破旧木门,陈筝却窥见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林溪。
那筝声里蕴含的东西太过复杂、太过浓烈、也太过……危险。那是一种被层层冰封包裹下,压抑到极致后迸发出的孤寂与锋芒。沉得像要把人拖入无光的深潭底部,又锋利得仿佛能轻易割开所有日常的伪装,直刺人心最隐秘的角落。那旋律里的孤绝,那技巧中透露出的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和力量,让陈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偷听”,忘了寻找水杯的目的,只是僵立在门外,指尖还无意识地抠着门板上的绿漆碎屑,耳朵贪婪地捕捉着门内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光影里那双翻飞如蝶、却又带着刀锋般力量的手。
林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身体随着某些大幅度的按滑或重音而微微前倾或晃动,发丝垂落得更低。偶尔一个极其复杂的摇指段落,她的手腕快速颤动,带起一片密集如骤雨般的音点,那专注的侧影在昏暗中仿佛燃烧着一种无声的火焰。
陈筝看得心惊,也看得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