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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第1页)

  灯宴的盛况在伏妖前夕重现,这座颓靡的城市永远不缺热闹,火树银花把将夜照得明亮,众生的欢呼笑喊如潮水般涌来,隔得很远都能感受十丈软红的繁华。  他站在荒芜的旷野,身侧是离离河水。  夜鸦乌鹊惊飞,寒风贴着骨骼轻轻战栗。  珠玑语气轻蔑:“所以我说世人愚昧啊,一群蠢货,不知道百年之期一到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一次命盘转动,谁都逃不出神罚。十六州、通天海、人类、鲛族——当年诛神的罪,百年后,只会以天下为葬作终结。”  天下为葬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喉间腥血翻涌,满是幸灾乐祸和报复的快感。  夏青的声音沙哑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神要复活了吗。”  珠玑骤然拔高声音道:“你在装傻吗?你在他身边呆了那么久。”  夏青沉默很久,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楼观雪就是神?”  珠玑笑个不停:“夏青,事到如今你还想自欺欺人?”  “血阵,血阵哈哈哈哈哈。”珠玑像是想到什么,讽刺地大笑出声来:“血阵?!瑶珂居然会信血阵这种东西,她是真的老糊涂了吧!”  “神怎么可能会从人身体内复苏,神那么骄傲,卑贱的肉体凡胎再如何都成不了容器!”  “他之所以会是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神!”  他之所以会是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神。  像是一道雷劈开混沌的大脑,粉碎一切,只剩下焦黑的血肉。夏青踉跄地后退一步,喉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他垂眸,沉默很久,颤抖地用手擦掉。  “也怪我蠢,当年居然真的以为人类可以将神彻底诛灭。不过现在看来,这倒是好事。”  珠玑咬碎银牙,恨恨不休:“我死了又如何!宋归尘,你马上就要和全天下一起来给我陪葬了。”  她古怪地笑起来:“你到时候一定会后悔吧。”  “你拿的思凡剑,你修的苍生道。你百年前为报血海深仇,将鲛族拖下地狱,试图以杀止杀。肯定没想到,百年后恩怨清算,神罚降临,要苍生赎罪。”  “哈哈哈哈哈思凡剑主断送凡间,太讽刺了!”  苍生赎罪。  夏青已经没心思去听她的话了。  他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  走过旷野,走过断桥,走过城门。  风卷着草木清香划开天地,他穿行人山人海,身侧是众生悲喜。  夏青看到了紫陌大街上一盏一盏接连成海的花灯。孔明灯在欢呼声中升空,成千上万,飘向苍穹,照亮浩瀚琼楼,如飞舞的流火把整座城市笼罩。  夏青指尖在颤抖。  回忆起当初离开陵光城的夜晚,护城河那座荒草丛生的废弃断桥上,楼观雪问他的话。  “你知道琉璃塔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吗?”  “上元佳节登楼拜神是百年前楚国才兴起的习俗。在这之前,楚国是没有神,也不信神的。”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楼观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恨。  你寻觅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  “河水叫离离,传闻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爱侣为爱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来命名此河。”  “离离?”鲛人男孩困惑地低头:“为什么有人小名叫离离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点。”  旁边的女人出声喊他的名字:“灵犀。”  “哦。”灵犀乖乖闭上了嘴。  船公偏头,看着眼前莲青长裙苍灰头发的女人,好奇地问:“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里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么人?”  薛扶光拢袖,说:“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着她,涌到嘴边的话又识趣地咽了回去。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贵人。她有着很多故事,厌恶让任何人知晓。  “薛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经世殿。”  灵犀脖子上挂着一个竹木制成的哨子,细软的头发扎成小辫,悄悄看着旁边的薛扶光一眼。他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头说:“在外面等着我,哪都不要去。”  灵犀乖乖点头:“哦。”他坐到了凉亭里。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呼啸的风把青绿的叶子卷到了台阶下。  薛扶光腰间坠下的木灵轻轻响动,莲青衣裙像是一缕烟消散在尽头。  楚国经世殿为一人所建,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人。她第一次来这里,却畅行无阻。  书楼背后是个院子,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蓬莱。满院都是药的清香,凤凰木立在墙角,花若飞凤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挂着各种木牌,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宋归尘肯定知道她来了。  薛扶光走进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香炉逸出的白雾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轻的大祭司手里拿着块牌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  他在看灵犀。  宋归尘问:“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面乌云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来,稀里哗啦。  薛扶光说:“把陵光城内的鲛人都放了。”  宋归尘没有回答她话,视线落在她脸上,沉默很久,哑声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静静道:“宋归尘,一百年了,你到现在还不肯收手吗。”  宋归尘凝视她很久,重新笑起来,轻声道:“扶光,你还想要我怎么收手。当年神宫我本打算将他们全族诛尽的,是你要我放鲛族一条生路。好,我放了。”  “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吗?是他们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纵人类进攻神宫。神陨之时让荒冢成墙。”他笑了下,说:“是鲛人一族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轮回和归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鲛族没有了轮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的鲛人都是无辜的。”  宋归尘藏于袖中的手在颤抖,他扯起唇来:“你见我就是想说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间涌现出深深的疲惫,说:“宋归尘,你知道我见到了谁吗?我见到了夏青,也见到了长生。我不知道当年神宫内夏青做了什么,魂魄消散又重新回来。可他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剑。”  宋归尘没说话。  薛扶光道:“而我见到长生时,他正被伴生灵蛊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个街角,差点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灵蛊应该是珠玑下的,可百年后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你不觉得更像是报应吗。”  宋归尘再次沉默很久,说:“不会的,若果真有报应,应该只由我一人承担。”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来,眼眶都红了圈:“一人承担?你怎么承担?诛神之罪人类承担不起,鲛族承担不起,我们每个人都承担不起。”  宋归尘望入她眼眸,想去为她扶起眼泪,可手指在袖中发抖,最后却只能挂上惯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让神活过来。”  薛扶光红着眼,轻声说:“你真是个疯子。”  宋归尘不说话。  薛扶光:“你去东洲三年,是为了拿回蓬莱之灵吗。”  宋归尘:“是。”  薛扶光闭眼平复心情,说:“宋归尘,把陵光城所有被关起来的鲛人都放了吧。”  宋归尘说:“鲛人现在频频化妖,不关起来,只会伤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带他们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归尘听到这个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轻轻念着,似乎心情才好了点:“原来你还记得啊。”他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薛扶光眼眸赤红望着他,短促地笑了下后,牙齿颤抖说:“宋归尘,你信因果吗,师父说苦海滔滔业孽自招。我觉得也是,恶因造就恶果,恶业带来苦孽,你不要再杀人了。”  宋归尘微笑,他听到自己轻声说:“好。”  她不愿再在这里多呆一秒,转身,衣裙掠过空气中的金粉浮尘,熟悉的药草冷香渐渐远去。  宋归尘靠在窗边,听着外面的雨,什么都没说。  东洲三年,其实他找蓬莱之灵只找了一月。  剩下的时间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墙上,和天地飞鸟相顾无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静了。  呼啸而来的只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曾想过看一眼故人就回头,可见过了故人,怎么甘心回头。  雨滴顺着亭子的边缘溅开在青石块上。  灵犀清澈的眼睛望着林间飞鸟,闲的无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来,轻轻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听来的曲子。鲛族擅音律,他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来的时候,灵犀惊讶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紧哨子,站起来。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轻声问:“你刚刚吹的是什么。”  灵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缕衣》。”  护城河畔,风月一条街。画舫之上,隔着红烛罗帐,歌女轻快明亮的曲调浸润着颓靡胭脂香悠悠传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传到卫流光的耳中,他差点把酒全数喷了出来,慌忙摆手:“换一首,换一首。”卫念笙在他对面翻个白眼:“这是劝你及时行乐,你想哪儿去了。”卫流光:“真的?这真不是老爷子常拿来劝我的?”  卫念笙心情郁郁,没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卫流光一收折扇,劝她说:“你放心吧。太后做不了决定的,你长得还没陛下好看,陛下怎么可能会要你。”  卫念笙喝完酒情绪上来,眼睛一红掩面痛哭起来,破声大骂:“燕兰渝就是个疯女人!”  卫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声音小点。”  卫念笙气得浑身都在抖:“疯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她要下地狱的,她年轻时杀了那么多人,又吃了那么多鲛人肉,她会遭报应的。”  卫流光真是服了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给出意见:“要不?你私奔算了。”  卫念笙:“私什么奔啊呜呜呜,我不如一头栽进河里淹死算了。”  卫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却是:“那你说它会不会改名,以后为了纪念你为情而死,把河命为念笙。”  卫念笙红着眼瞪他,恰好红账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声了。  “……”  卫流光发冠都没带好,拿着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这几日晚上都很繁华,人来人往,烟花照着天空不夜。权贵们沉浸在温柔乡里,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而隔着护城河,在风月长街的另一岸,是肮脏逼仄、潮湿阴暗的囚牢。  “老实点!”士兵压着一个被打得伤痕累累的鲛人往里面走。  他旁边的侍卫摸了摸嘴角说,不满地说:“怎么又是个男鲛啊。”  前人翻白眼:“我劝你收敛点吧,前些日子才听说有人死在鲛人的身体上。”  另一人不以为意:“鲛人生下来不就是给我们玩的吗,怕什么。”  这时忽然快马行过长街,一个身披黑甲的侍卫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令牌,高声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鲛人都赶到陵光城外!”  “什么?”所有守在监狱前的监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会儿,有人才开口:“是因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吗。”  侍卫冷着脸:“不该问的事别多问。”  五月十五。  陵光城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这一日浮屠塔前热热闹闹,文武百官齐聚首。十里竹林都被绑上红带,天地同乐。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来的时候,寝殿里已经没了人。他就记得自己从河中出水,步步艰难回到皇宫,见到楼观雪的一瞬间,脑海内最后一根弦断,彻底晕了过去。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感受到楼观雪经常一边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睫,一边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终于醒了?不去看看好戏吗?”  他现在神魂虚弱,珠玑依旧有可乘之机,女人妖媚的声音低低在旁边笑着。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起身,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换了。  他昏迷错过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楼观雪还是为了他换上了嫁衣。  一直乱糟糟的黑发被理顺,用金色的发冠固定,红衣墨发,眉目如画。平日被锋冷剑意所压的姝色,这一刻展露无遗,灧丽惊人,色若春晓。他还能记起楼观雪为他绾发上妆的样子,手指冰冷,可是动作却温柔,他吻在他耳边说:“等我。”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抿着唇,一言不发往外面走。  路过门口时,看到了被他专门高高挂起的灵薇花灯,过往一幕又一幕的相处浮现脑海,他安安静静垂下眼睫来。  珠玑隐晦嫉妒地说:“尊上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呢。”  夏青很久没说话,开口嗓子干涩沙哑,喃喃:“你说浮屠塔内关押的到底是什么?”  珠玑微笑,蛊惑道:“你问我吗?浮屠塔内关的是什么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今日是所有人的死期。”  夏青自问自答:“那里面不是大妖……也不是神的三魂。”  百年之期,神转世降生。  楼观雪说他进过浮屠塔,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但每年三月五,那诡异的邪光从来没停过。  “浮屠塔关押的……”夏青静静说:“是神的记忆和恨。”  珠玑顿了顿,古怪地大笑起来。  “对!你说得对。没有蓬莱之灵人间修士布下的阵,怎么可能困住神魂呢。”  夏青走到浮屠塔前时,刚好看到阵法落下的最后一刻。  琉璃作瓦的九层佛塔庄严肃穆,伏妖大阵自地面曲折蔓延,金光漫漫从阵法中心照彻,地面四分五裂,天地风云变色。  “破——!”  宋归尘立于万千修士之首,紫衣翻动,清喝出声。  一瞬间万人俯首,每个人的脸上都溢出喜色和震惊来。  整片天地草木瑟瑟,十里竹林红色的长带飏上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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