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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第1页)

  “大帅您胡言乱语的毛病又犯了。”赵士桢根本没把陈沐的话当真,撇嘴摆弄着面前绘图自言自语:“八根铳管,中间要灌一管火油,铳子发完再把火油喷出去烧人,还有……对,支架,支架用手斧,林将军那斧头使的威武,就用斧头做支架!”  陈沐在榻上盘着腿,一手端酒壶一手攥酒杯,裹着被子无丝毫重臣仪态地小口抿着烧酒,看赵士桢伏于桌案认真描绘他的军器大作,轻松地撇了撇嘴,对床桌对面的杜松道:“是挺丑吧?”  杜松眨眨眼,他是看不上陈沐这种南腔北调人小口饮烧酒的,仰首一口便将酒杯清空,又从陈沐手上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道:“帅爷你那一杯酒能喝到明天早晨老道士扫,不是,卑职是说给您倒酒!”  杜黑子端着酒壶被陈沐狠瞪一眼,气势便矮了三分,拿着酒壶讪笑道:“不过我觉得小员外的迅雷铳还不错,铳管长、发子多,要是做的紧凑点,还能当狼牙棒使,就是那盾牌多余。”  赵员外在南洋军府是当惯了受气包的,出门趾高气扬,进门装矮鹌鹑,这活计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只管端着规矩捏着炭笔在图上勾画,不自觉地便听进去杜松的建议,重新绘了一张狼牙棒版的迅雷铳。  “盾牌可去可不去,这是兵器定位。他的迅雷铳射程较之寻常鸟铳不足,我们现有追求远程精确杀伤的杀将铳,可在百五十步外杀人;寻常鸟铳的射程可达百五十步,但最大效率杀伤敌军要从三十步甚至二十步放铳,这个距离我们的铳手可以保证瞄准后次次击中人形木靶,在战斗中,这个成绩会下降至五成上下。”  “这一点上我与戚帅不同,戚帅的兵要八十步外,打不准就挨罚。”陈沐对杜松讲解着笑道:“我的兵舍得放小旗箭,分层次进攻,这与国朝初立的进攻战法大同小异。”  这倒让杜松啧啧称奇,瞪着眼睛问道:“大帅你还看书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杜松一眼,这个杜黑子当着别人面对自己是毕恭毕敬,没了外人大嘴巴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偏偏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以为那作战条例里‘临阵长声军号响,备战点鼓,诸队悉严行列备’,‘交兵前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出缓及不齐者驻队诛之’,‘收兵前层先下,二层、三层仍列不动,前层下营既定,诸军方入下营’的军令是哪儿来的,嗯?”  陈沐哼笑一声,道:“那都是成祖皇帝时明军旧制,写军法时我正备考武举,懂得少,不知道朝廷军法已经废弛到可以让主官自己决定了,也生怕被言官骂,全是抄成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时的旧制,就等着别人骂我干犯军法拿祖宗之法骂回去——别人比我懂得多,没人骂。”  杜松也不知道陈沐这是在失望什么,天知道他的帅爷多盼望有一次打脸的机会,陈沐摆摆手道:“说会小员外这迅雷铳的盾,一点都不多余,铳炮的威力,在于火药于膛中燃烧放气,故铳管在一定长度下,越长则力越足,迅雷铳的构造先天决定了它射不远,至多百步吧。”  “而在战事中,这铳的威力要至少在六十步才能凸显,从敌军近六十步,一直放到敌军近十步,五十步,披甲带刀,脉跳十一二次可至,这个时间里……小员外!”陈沐朝赵士桢吆喝一声,道:“我建议你把铳管改为五根,这种野战兵器,如果敌军是骑兵只能杀来得更快。”  “其实你要真喜欢琢磨铳炮火箭,我有更好的方向让你琢磨,不论对谁,大明兵源众多,越简单直接的兵器,在战争中越有利,反倒花里胡哨的武器,会为战争增加复杂性。”  “三个月的时间,除了常规操练,一杆鸟铳与九十颗铅丸,就能培养出一个基本掌握队列、射术、拼刺的旗军;尽管他的士气、体能、对战争的热忱、大明帝国的荣誉感与作战经验都还很差,但已经可以作为预备旗军与老兵混编了;为什么要多花一个月,让他学会熟练转动迅雷铳,不在那么多铳管里装错铅丸,平添辎重压力?”  “一个端着迅雷铳的旗军并不能抵得上五个端鸟铳的旗军,而造一杆迅雷铳却需要五杆铳的铁料甚至更多。”  “陈某不才,作为整个天下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人,应该是有给小员外上一课的资格。”  所谓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裹着紫花棉被满脸骄傲。  “鸟铳、火炮、火箭,手雷地雷水雷,最终目的都是让用兵器的人越简单越好,而非越复杂越好。”  “鸟铳是小火炮,火炮是大鸟铳,这两个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提高射程、射速,增加威力、精准,具体可以从击发方式、铳管膛线、铅弹材质、减轻重量上想办法;手雷地雷水雷,击发方式各有不同、使用环境各有所长,应从预制破片技术、杀伤力与保护我军掷弹、拉索者并重,水雷则注重威力与防水。”  “至于火箭,一时半会应当是没什么好改良的了,我北上之前刚给南洋军器局送去一份改良方案,如果能做出来,以后可能我们就有重十余斤,可发五六百步的新式火箭了。”第十六章钦天  陈沐出游本来是精挑细选的好时间,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会议四洋大臣、会议让大明帝国继续向东西两洋大举开拓,他也正是为了躲避这个好时机才离开京师。  作为开胃菜,他的军服改制以及旗军入热带暑疫高发地区作战准剃发的手本都由他奏手本、兵部尚书谭纶同意,内阁递票徐爵便批了红。  因为他这个赋闲官员不用参加朝议。  本来一切应该以很平顺的情况走下去,直至朝廷通过四洋提议,把海外事再拔高一个重视程度,使北洋衙门有阁臣与六部坐镇,成为大明帝国新的实权衙门,这同样是陈沐提高海外军士荣誉感的办法。  当这一切做成,他猜想自己应该会重新坐回南洋大臣那个位子,并在北洋为数不多的重臣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北洋大臣,那是陈沐压根没想过的官职,那显然就是个吉祥物,大明的海事,没有人比他最权威,所以谭纶才会说那是他的衙门,这还用说么?南洋、西洋、东洋、北洋,别管哪个衙门,都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  如果不是因为四月初五,是小万历的日食纪念日的话。  去岁有日全食笼罩大地,小皇帝因在这日有感日食,做了‘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的十二事牙牌用以自警。  他把这事告诉张居正,本想让张居正夸夸他,结果张阁老不但逐句给小皇帝讲解了准确意思,还告诉他,这些事虽然来源是天变自警,但全是修身治天下的大道,可以终身行之;还专门找了俩人在小皇帝身边举着牙牌警示他。  我的天哪!  小皇帝觉得他还欠他爹好多馅饼没吃,怎么能一辈子节饮食!  转头就忘了个干净,紧跟着又到今年这个时候,小皇帝决定以去年发生了日食来逃避日渐繁忙的课业,给自己放个假,干脆连朝会都推掉了。  以至于陈沐早上回到京师,到处都安安静静,全城文武官吏都能睡个好觉。  不过没人能允许他闲着,陈沐还没进陈府,就见搞装修的苏州香山帮匠人在府外立了两排,工具工料都堆在门口,门外拴了几匹挂着宫里腰牌的门,还有穿斗牛服腰别手铳的锦衣卫笑吟吟地朝他拱手。  “陈帅可回来啦,小的们都等您许久,您快进去吧,府里今日有好事啊!”  说着,便有门外立着的小宦官跑到府内几声喜庆的呼唤。  陈沐身后,赵士桢与杜松对视一眼:得,帅爷的官职定下来了!  进门一看,拿着诏书露出黑牙直笑的是老熟人,南洋军府的监军陈矩,他拿着诏书对陈沐笑道:“陈帅可让咱爷们好等!”  熟人就不多说了,直接走程序,陈沐这边行礼,陈矩那边摊开圣旨之前还多提点了一句:“陛下知大帅文采不佳,未依制言皆为口述,陈帅且听。”  “皇帝谕南洋大臣陈沐:南洋是我朝藩篱,过去被夷人毁坏。你把他们收回来立下大功,满足先帝的心愿,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靖海伯,食禄千石。你的功绩数十年来是天下难寻的,朕的封赏也是数十年来天下没有的,现任命你为东洋大臣兼领南洋事入北洋衙门充任重臣,速入宫谢恩!”  陈沐满脑子蒙圈地接过圣旨,这诏书假的吧?  不是说他听起来有点懵、陈矩念起诏书也蒙,关键是听着感觉小皇帝口述这圣旨的时候都有些懵,任命完官职不是该说些今后勤勉任职之类的事,谁家皇帝会在圣旨上写速入宫谢恩啊!  这个靖海伯,他也没弄清究竟是名词还是形容词,不过估计是形容词。  要是名词,天津有个靖海,不过早在百十年前就改名叫静海了;广东惠来有个靖海,可惜是个千户所。  其实他觉得镇海、定海更威风些。  陈矩念完诏书,迫不及待地塞进陈沐手里,指挥着周边宦官几乎是强拉硬拽地给陈沐换上新赐下的蟒袍,边换边讲解道:“这次陛下赐下的还是衣衫绫罗,两匹小西马,是前年南洋献进宫里御马生产后的崽儿,咱爷们可得恭喜爵爷了,赶紧进宫吧,爷爷可等急了!”  陈矩说的爷爷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小万历。  陈沐像被赶鸭子上架般跟着陈矩一众宦官锦衣,穿着新赐彰显亲待的蟒袍出门上马,连一口茶都没在家喝上,便火急火燎被陈矩赶着顺东华门进宫了。  进宫没找到皇帝,不得穿行紫禁城,只好又从东华门出宫,顺着夹道走到承天门外六部所在。  万历出宫了,在钦天监。  北边鸿胪寺、南边太医院,西面正对着户部礼部正中间,就是钦天监。  等陈沐到钦天监,户部礼部门口的街上已经被行驾卤簿仪仗占住,随行锦衣封路,威风凛凛的金甲大汉将军肩扛赤杆小金瓜,远远打量着这位身着御赐蟒袍有宦官锦衣相随的帝国伯爵。  不拿出诏书,还不让进呢。  进了钦天监,远远地见到皇帝,陈沐便大致知道了那份诏书如此潦草的原因——皇帝正生气呢,隔老远就能听见变声期小皇帝在叫喊时不听使唤的嗓音。  “朕就不信,你们这些世代阴阳户竟比不上个古人?”  钦天监整体给陈沐的感觉很科技,伴着巨大齿轮声水运浑仪间隔转动,往来的钦天监小吏爬上爬下,主官则战战兢兢被皇帝训斥,唯独这话听起来让步入其间的陈沐脸上憋着笑意。  什么叫比不上个古人!  五品的钦天监正带其下监副及主簿厅一众吏员战战兢兢,小皇帝跳着拍打监正,听见声音没好气地转过头,面上仍是怒意未消,抬手指着陈沐,话却卡在喉咙,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水运浑仪架子,声势矮了几分,走近小声对陈沐问道:“陈卿!朕封你为……什么伯来着?”  “臣北洋衙门靖海伯陈沐,参见陛下!”  陈沐一本正经,憋得脸疼。第十七章思考  人有强大的思考能力与创造能力,即使是古代人——陈沐在钦天监深刻认识到这个真理。  启发他的三件事,让陈沐在随万历的卤簿仪仗回宫的路上还沉浸在震撼里。  其一是钦天监那具庞大的水运浑象仪,由水力驱动,像浑天球一般,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日夜周转一圈,不过球上绘的并非地图,而是天体图。整个机构上百个零件,工程庞大。  除了活塞与蒸锅,陈沐可以在上面找到南洋军器局那架长相奇异镶在墙上大蒸汽窑里包括曲轴、齿轮、连杆在内的所有零件。  听钦天监名叫张应侯的小吏说,古代曾更优秀的水运仪像台出现在北宋,由丞相苏颂将天体测量的“浑仪”与观测天体运行的“浑象”集合一处,制作出三层水力机械,下层计时、中层观测天体、上层天体测量,那架机械在靖康之祸时被金兵掠至燕京,又于八十七年后因战火不便运输被丢弃。  此后尽管苏颂留下《新仪像法要》,却始终不能复原,朱熹言:最是紧切处,必是造者秘此一节,不欲尽以告人。  让小皇帝称道的古人不是苏颂,说的是元朝郭守敬,他制作了《授时历》。其实明朝沿用的历法《大统历》就是忽必烈时《授时历》改了个名字,把过去年份误差积累删掉而已。  这个对陈沐的震撼更厉害,郭守敬等人在得到忽必烈的同意后,在元朝疆域东西六千余里,南北长一万一千余里的广阔地带,建立了二十七所测验站点,进行名为四海测验的全国大测,并发明出一系列天文工具,最终制出适用全国的《授时历》。  其中蕴含的过程与技术被钦天监小吏张应侯说了一遍,但是显然,别管万历还是陈沐都听不懂。  陈沐的脑子只能让他记住个结果,郭守敬测算一年长度为三百六十五退位二四二五日——中国古代一直用十进制,退位是小数点,隔位为小数点后边有个零,即一年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五日。  陈沐不知道这个测算有多准确,他只知道,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一年的长度跟这个数字差不多。  要说起来第三点其实最重要,陈沐发现小皇帝可以独立思考了。  在小皇帝背着手走上銮驾打道回宫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对陈沐问了一句:“靖海伯,为何钦天监的人明明知晓日食是日月交会,朝臣却要教朕,说日食是帝王举措失当,天子失德?他们明明知道!”  骑马跟在卤簿仪仗后缓缓策行的陈沐在直至进宫前都在思虑万历的性格,事实上他到现在也不明白眼前的小万历是什么性格,他们接触的太少了,张居正把小皇帝当作宝贝一样护着,这天下除了张居正、李太后、冯保之外,大约没人能在除朝会之外的地方天天见到皇帝。  他也不例外,回到北京半个多月,这是他见到小皇帝的第二次。  但他隐约知道历史上的万历是什么模样,发中官下地方做矿监、打了万历三大征、还有出了名的怠政。  很少参加郊祭天地、很少参加祭祀祖先、很少上朝、很少接见大臣、很少对大臣的奏疏批示、很少参加经筵讲席——这是皇帝在发现朝臣贪渎的事实后采取消极手段,不足为奇。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面有些是外因,有些则与性格有关,至少在陈沐的印象里,朱家皇帝从来不缺少勇者,别管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千里迢迢去南京只为篡位的朱棣、应州亲上战场斩首一级的总兵官朱寿,还是连天地祖宗都很少祭拜的万历。  从小万历那句‘他们明明知道’,陈沐只感觉到,帝国年少的皇帝确实缺少畏惧这种大多数人都有的概念。  他时常挨罚受跪,却并不害怕挨罚受跪。  这个小孩子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为外物所阻,他接受外来的批评与教育,自己心里则有另一套依照好恶认知形成的行为准则。  屡教不改,大约是李太后与张居正最头疼的地方。  在宫门外,陈沐翻身下马时朝左右皱皱眉头,招来一名锦衣,请他向陈府传了句话,这才迈步跟着卤薄仪仗步入宫城,小皇帝心情不太好,他得想个办法。  钦天监最大的官职才五品,像张应侯这种九品五官司历就已经是一方面的主官了。  过去钦天监是位卑权重,不过自打土木堡算错了卦,之后就没谁待见。武宗荒唐、嘉靖信的是方士、隆庆仁厚但有高拱护佑,到了万历朝又有张居正当国,钦天监?早被忘到姥姥家了。  其实要不是陈沐前些天提起制图测量,小万历都不知道朝廷还有这个部门,过来看看,问日食是什么情况,这个五官司历张应侯居然也告诉皇帝日食是让皇帝约束行为,这可把小皇帝气坏啦!  跟随皇帝步入宫禁,穿梭在紫禁城的夹道上,直至皇帝的卤簿仪仗停下,各自散去,仅有数名大汉将军、锦衣、宦官相随,陈沐便看见身着日月袍头戴金丝翼善冠的小皇帝口中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调,一个人当前晃晃悠悠大摇大摆地走着,看样子竟是打算一路走回乾清宫了。  乾清宫是内廷正殿,陈沐没得到准许可不能跟着往里闯,他看样子小皇帝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在前面溜达的皇帝。  “诶?”小皇帝皱着眉头神色不善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见陈沐的第一眼竟是有些茫然,脱口问道:“靖海伯……你跟朕回家做什么,尚膳监可没给你准备饭食呀?”  小皇帝太心不在焉了。  陈沐拱手道:“陛下,臣是来谢封爵之恩的。”  “噢!对对对,是朕找你过来的,来,一起走。”小皇帝在前头朝陈沐招招手,见他不动,小万历干脆挑着眉毛自己走过来,从大袖里费劲抽出小手朝前一指,“走,你那道圣旨,朕写的不好,问了翰林院的吏员,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朕今日是被气昏头,不过……”  皇帝边走边说,扬起小脸儿满面困惑:“你那个北洋衙门东洋大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  注:  元代郭守敬测算一年为365。2425日,近代测算直到现在使用的一年为365。2422日,一年仅相差25。92秒。  月球有一座环形山名为郭守敬环形山,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2012,名为郭守敬小行星。第十八章祖法  不怪小皇帝糊涂,整个朝廷对东西二洋都没有大的规划,陈沐已经渐渐摸索到在大明王朝的世界里这套法则运行的基本规则了。  大明朝对稳定不留余力,这非常好,因为这个国家太大了,作为世上人口最多的帝国,稳定是一切的前提。  人们太清楚没有稳定,一切都是虚妄。  这也决定了整个决策层不是外向的,被南洋军府强推着赶鸭子上架,其实已经很辛苦了,那些身处世上最强大竞争机制帝国中的官员们,现在还要腾出力气来学习外洋事,否则便会被同僚超越过去——至少六部吏员必须对外洋有自己的认知。  大家还致力于把南洋是怎么一回事搞清楚的时候,内阁成员已因南洋为帝国攥取巨量利益而没带来更多麻烦增设了北洋、东洋、西洋军府。  这个时候,谁能弄清楚东洋到底是要做什么?  天下所有人,即使是张居正,所掌握的情报也只有两条向东跨过沧溟宗的两条航线,途径墨西哥,抵达地图那边大片模糊空白中狭小的葡萄牙与西班牙,除此之外,人们对大东洋一无所知。  沧溟宗,意为最大的海洋,是明人对太平洋故有的称谓,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又如何确定它是最大的海洋,今时明人已无从知晓。  人们更不知道,陈沐要在沧溟宗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做什么。  高大红墙下,陈沐用片刻组织语言,对万历答道:“四军府的设立皆为富国、强军、乐民,这需要巨量的铜、银、金,以及巨量各类资源,四军府的主要目的即使为朝廷运来大量财富与资源,操练兵马保护贸易,也让这些兵马在更危险的天下环境中为朝廷所用。”  “更危险的天下环境。”小皇帝抿抿嘴,抬手挠了挠鬓间问道:“靖海伯以为,大东洋对面的夷人,比北虏更危险?”  “各有各的风险,北虏凶猛且占据地利,胜则大掠败则四散,化整为零很难追击,朝廷的马不够好也不够多,只有他打我、没有我打他,北疆漫长防线耗费朝廷许多精力财力;海那边的异国,他们的优势则在与我完全不同,像中国一样,不断进步,这是臣以为他们最危险的地方。”  “北方的敌人和我中国祖先打了上千年,这是地缘决定的,在战争中我们一直进步,他们的变化不大,秦朝时北方敌人是骑马放箭,现在还是骑马放箭,我们用过战车、用过骑兵、用过步兵、用过长矛、用过弓弩、用过火铳,现在使用火炮。”  “在漫长的战争中,形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周围永远落后,向中原学习,中原则在四顾无敌后沉迷享受,直至周边国家学到东西,积攒力量,进攻我们,以求入主中原。”  “与他们的作战中,最艰难的是维持我们的强大,现在使用更好的军器,但相信陛下也看出来,北疆是依靠一批在南倭北虏中历练出的优秀将领撑起实力,并非朝廷兵员、将领才能比明初时强,只要能维持中原王朝的强盛,就能压制四方,盖因文化相通,他们跳不出这个圈。”  当陈沐与万历对话时,总是不自觉地代入进一个老师的语境里,而万历似乎也因道德经的教育而接受这样的对话方式,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个皇帝,一手藏在大袖里的小手儿端在肚上,别管听懂没听懂,都矜持地颔首回应。  皇帝小老爷还是认为自己大部分都能听懂的,即使有一些听不懂,那也没关系——作为神中年的弟子,他经常要面临这种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啥的困境,这种时候只要点头就好了,拿自己能听懂的地方疑问一句,就能做出‘陛下聪慧似神人,可举一反三矣’的效果。  通常老师觉得重要的东西,他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至少张居正是这样。  所以万历养成了这个习惯,他问道:“靖海伯是说,欧罗巴诸夷与周边诸国不同?”  “正是,不同的地域上千年独自发展,形成不同的文化,即使有些技术辗转万里流传回传,但大体上全然不同,当今之世,谁学到更多,谁便更有优势,这个道理非常浅显了;而在谦虚好学上,显然我们更有优势。”  陈沐说到这,才终于结束陈老师的授课教程,拱拱手道:“臣请天津建北洋衙门,是为练骑兵与督筹后勤;任东洋大臣,则要渡海至南亚墨利加,接收条约中朝廷在西班牙的租借地,并为朝廷甄别在欧罗巴诸国的文化、科技中,什么对朝廷有利,带回来。”  小万历还是颔首,眼看已走近乾清宫,他十分认真地看着陈沐的脸,神情不似少年,带有几分斟酌问道:“靖海伯,朕常受老师教导,也多闻朝臣劝谏,就像在钦天监,当朕提起你打算让人测量天下时,那监正最先说的不是别的,是祖宗之法,除钦天监外常人不得度量天时。”  “为何朕从未在你口中听到过祖宗之法?”  周围已经没有别人了,陈沐眯起眼睛笑道:“但陛下一定在臣口中听到过核心利益这个词,在臣眼中,这个词与旁人口中‘祖宗之法’没有分别,朝臣有为国者、有为己者,也有既为国也为己者,根据他们不同的目的,陛下可以甄别他们不同的核心利益。”  “当核心利益被别人触动,就会产生攻讦,而在大明,攻讦一个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拿祖宗之法四字压下来!那是驱逐前朝的太祖皇帝之法,没人可以违抗。”  “你是在教朕帝王心术。”万历大概是刚从张居正那学到帝王心术这个词,运用起来还不是很熟练,他有些感悟地说道:“所以老师定考成法,便总有朝臣以变了祖宗之法压下来,老师再自开国之初的法令中找到仰仗还击?”  听万历这么说,陈沐真的是觉得张阁老辛苦了,不过他甚至还知道后续呢——能用祖宗之法砸回去的,张居正就砸回去,实在砸不回去的,也用权势与智慧砸回去了。  但他不愿在这座看似密不透风实际四处通风的紫禁城里说起对张居正改革的评价,说好说坏都会得罪人。第十九章攻玉  陈沐摇头道:“阁老的革新,因臣久处海外,所知甚少。不过臣以为一切应以国为重,毕竟今世事与太祖皇帝之事已有差别,至少太祖、成祖之时,明军可北逐元寇于大漠,如今我们在塞外做不到。”  “就像前朝《授时历》用得不错,但其误差多年积攒,用上百年,便要重新测量订正差池,定名《大统历》,故节气可知,仓禀可足。《诗》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那个时候的人就知道这个道理,何况现在呢?”  小皇帝更加疑惑了,问道:“那靖海伯是不支持祖宗之法的说法咯?”  “并非如此,臣认为大明开海是对的,每年为国朝增益数百万两,既然是对的,谁要是在朝堂上用祖宗之法定不征之国来寄望禁海,臣一样会拿出先帝诏书的祖宗之法来予以还击,因为大海,在臣眼中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所在。”  “太祖皇帝制《大诰》,其中惩治贪官要以剥皮实草之刑,后来太祖皇帝也没用过,但贪钱百贯凌迟、贪赃害民枭首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将那些喊着祖宗之法的官吏彻查一番,他们敢吗?”  小皇帝笑出声,问道:“靖海伯敢么?”  陈沐笑了笑,气矮三分,道:“臣送过礼物,也受过礼物,不过贪朝廷银两?臣敢让人查,南洋军府一应收支皆有去处,尽数用在军备与国中,对臣来说,需要银两赚就是了,比贪赃、剥削,来得容易。”  “朕不是查你帐的,朕已经到能算清账的年纪啦。”  小皇帝显然心情不错,拍拍手舒舒服服地围着陈沐溜达小半圈,抬起左手两个指头,右手板着道:“海外运银,原本是没有的,你出海,有了,就算当中多有损耗,朕还是赚了!”  看得出来,小万历对财务很感兴趣,尤其算账……可能也就隆庆与万历这段明朝财政特殊时期,才会让富有四海的皇帝对财务感兴趣。  “不过既然你敢说出来,那朕就赦免你啦。”说着,小皇帝又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带着些恨意挤起眼来,道:“你可以贪财,也可以教朕道理,但目的是什么,就要跟朕说什么,别像那些人一样,即使是好意,心里想着借日食发挥规劝朕,却说日食是昏君之相。”  “朕乃天子,便是尚且幼稚,也不能被人当傻子,你就是贪了再多银钱,朕知你有才能一心报国,倘朕问起,你据实相告,都可赦免。切莫欺瞒,臣不欺君,君不欺臣,朕最恶欺瞒!”  陈沐能说什么,他觉得小皇帝对朝臣的经济状况还是有个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拱拱手道:“臣多谢陛下。”  “好啦,事情都是你们做,听老师说工科道员已经去天津修造北洋衙门,靖海伯也要过去督造,到时候就要再出海。老师常说臣为君分忧,明君也要为臣分忧,可朕没什么好做的。”  “靖海伯懂那么多事,懂不懂如何治国,朕又该如何甄别朝臣他们的那个……”小万历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最终蹦出四个字来:“核心利益!”  核心利益这个词不易被皇帝理解,主要在于这个词古籍里确实没出现过,不过好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把玩核桃,相对还容易一些,这才被小万历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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