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燃烧的火苗,“柏南像我吗?” “子像父。” “不。”周淮康苦笑,“柏南心肠比我软,比我重情义。” “当年,您是没办法了。”黄老二蹲下,“您先是儿子,同胞兄弟;再是男人,是未婚夫。周家山穷水尽,一家老小依靠您,换任何人也选择师母。矢志不渝的爱情,在现实打击下,又算什么呢。师母心知肚明,您并非瞒了她,骗了她。” 他捂住脸。 “我的同僚,老耿,老韩。。。家里的公子不争气,而我有两个公子,如此优秀,如此惹人羡慕,却毁了一个,分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一片空旷,一地叹息。 走出墓园,驱车抵达寒山寺。 周淮康下车。 寒山寺是尼姑庙,与普众寺隔山而望。 师太恭候他,“无愁在香火堂诵经,诵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亡子。” 周淮康合十行礼,去后院。 香火堂内,烟熏缭绕,叶太太跪在蒲团上,青灰色的长袍,尼姑帽,剃得光秃秃。 他哀凉,“菱花。” 叶太太没反应。 周淮康一步步靠近,扶她肩膀,“你失去了柏南,有柏文,为什么出家了?” 仍旧是悄无声息。 他夺了木槌,“菱花!你怪我,不要糟蹋自己。” 叶太太重新夺回木槌,嘶哑开口,“李韵宁抢了你,我怪你,怪李韵宁;你没尽责任,我不怪你。我从未告诉你生下了柏南,怪你什么呢。”她一下下敲击木鱼,敲得周淮康锥心刺骨,“柏南报复了叶嘉良,报复了李韵宁,没遗憾了。人死灯灭,尘归尘土归土,你以后,别再来。” 一拳棉花,一拳冰,叶太太越是不悲不喜,周淮康越是无从发泄,无从偿还,沉甸甸压在胸口,“菱花,回老家吧。寺庙晨钟暮鼓,日子太清苦了。” 叶太太背对他,不言不语。 良久,他黯然离去。 一进老宅大门,周夫人坐在柿子树下,等他。 四目相视,他猜到什么,走过去。 “签了吧。”一支笔,一封离婚协议书。 红彤彤的柿子晾在窗台上,这一年冬,太荒芜,太惨烈,一切都结束了。 周淮康没挽留,签了名字。 “你清楚什么也不缺,可结婚时,老宅是破败的瓦房,你用嫁妆重建装修,贴补了周家,老宅应该是你的。” “扶持你,我心甘情愿,你一没求我,二没逼我,是亏,是孽,我自食苦果。爱情,婚姻,人生,一场豪赌,有赢就有输,我李韵宁输得起。”周夫人缓缓起来,“何况,我青春耗在你身上,你青春不是也耗在我身上吗,又谈什么补偿与亏欠?” 周淮康眼眶泛红,“韵宁,其实我。。。” “周三上午,民政局。”周夫人打断他,甩下这句,回屋。 。。。。。。 程禧一连数日,睡得不安宁。 每每睁眼,枕头湿的。 她呆滞望着天花板,夜色笼罩,波浪的月光,一浪浪荡漾。 耳畔是周京臣绵长的呼吸。 “哥哥。”她唤他。 他迷迷糊糊,搂住她,“做噩梦了?” “我想去一趟木楼。” 周京臣也睁眼。 “草莓开花了,带礼礼瞧瞧。”程禧偎在他怀中。 他晓得,她心里不是滋味。 叶柏南没举行葬礼,她顾虑周夫人的颜面,更不敢去墓园祭拜,不免惦记着。 “你不怕?” “哥哥去吗。”她仰头。 他吻她眼尾,“我怕。” 程禧一愣,“你怕?” “不过,你想去,我舍命陪你。”他一本正经。 周京臣提前安排了佣人清理卫生,去木楼那天,是3月29日。 距离礼礼的百日宴还有六天。 “礼礼,这是大伯父。”周京臣指着叶柏南的遗照,“伯父文武全才,是商界巨鳄,礼礼长大和伯父一样厉害。” 礼礼一双漂亮的杏眼眯成月牙儿,挥小手。 “小没牙佬。”周京臣逗他,“丑得随妈妈,是不是?” 程禧推窗户,草莓园向南,绿油油的叶子,水灵灵的花瓣。 依稀有叶柏南的影子,浇水,铲土,修剪花架。。。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了。 她转身,揉礼礼脑袋,“爸爸是总工程师,最聪明了,礼礼随爸爸。” 周京臣笑了一声,识破她,“我夸叶柏南,你夸我,所以是防止我吃醋。” “那你吃醋吗?”程禧挨着他。 他面容深沉,狡辩着,往门外走,“男人吃什么醋,女人才吃。” 园子的一阵风拂过,扬起程禧发梢。 她抬眸。 露台挂着一串蓝鸢风铃,风铃的中间藏了一枚丝绒盒。 打开,是小吊坠。 嵌了相片。 洁白的毛线帽,羽绒领,冻红的面庞。 去年,冬末春初。 在学校一条积雪的小道上,校长和系主任带着叶柏南参观,他投资了图书馆,安然拉着程禧去偷窥大名鼎鼎的叶总工程师。 彼时,叶柏南是她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 她鬼鬼祟祟躲在‘学生风云榜’公示栏的后面,竟然被他察觉,拍了照片。 程禧扭头,孤零零的木楼,仿佛一夕,春暖花开。 “你回来了。”她静静伫立。 微风和煦,花海摇曳。 “你姓周,不姓叶了,叶阿姨平安,柏文没受牵连,他上缴了全部赃款,是三等功,仍是风光荣耀的队长。京臣说,年底他会晋升,他崇拜你,很有出息。” 只有你。 死了。 一个坏人。 无人同情你的可怜,有人唾弃你的可恨。 幸好,周家长子,多多少少是体面。 “我喜欢吊坠。”程禧调侃,“但克数小,不太值钱啊。。。你难得送一款便宜的首饰。” 她将吊坠物归原处,“柏南,给你留个纪念。” “禧儿——”礼礼饿哭了,周京臣一边哄,一边温奶瓶。保姆搭把手,他又不肯,礼礼入口的奶、水,他亲力亲为,一旦离开视线,绝不喂了,“你抱礼礼。” 程禧应声,出门。 最后一霎,她又一次回头。 ——柏南,下辈子,托生一个寻常人家,父严母慈,妻贤子孝,平平淡淡过一生。第381章番外一 四年前。 西城一中。 程禧高三模拟考402分。 预估是550分。 她慌了神,攥紧试卷。 下午家长会,周夫人大概率疯疯癫癫了。 “你艺考生吧?”同桌收拾书包,“报表演学院足够了,上一届学姐364分也录取了。” “我不学表演。。。”程禧愁眉不展,权贵圈的世家小姐,甚至侄女、外甥女、表小姐。。。统统禁止混娱乐圈,去央国企,去电视台,再不济,五百强集团混个清闲的管理岗,总之,忌讳抛头露面。 下了课,一出校门,她在十字路口发现了周京臣的红旗L5。 车水马龙之中,后窗降下,他侧脸陷入黄昏,清隽,明艳。 极少有男人是明艳。 周夫人的官太太朋友经常夸他,从小俊俏,长大更俊了,太太们是巴结,星探们可不是,周京臣寄养在外公家的时候,有剧组邀他演一部古装剧的少年太子,沈、方两家夫妇羡慕,怪沈承瀚和方大斌相貌丑,后来,周京臣在北方读大学,周末去游泳,被品牌方慧眼识珠,邀他拍内裤广告,理由是‘明星尺码不佳,需要垫棉花,他尺码大,视觉效果好’。 周京臣自然没拍,但消息传遍了寝室,室友送他绰号‘大J哥’。幸好,航空航天系是市里的重点专业,个个儿是学霸,不太八卦,若是换个系,‘大J哥’要占领校园论坛了。 程禧琢磨,他老了大约也俊。 是一个有魅力的老头。 “哥哥。”她硬着头皮,打招呼。 周京臣专注签文件,没理会。 “周阿姨呢?”初、高中六年,都是周夫人开家长会,周淮康宠她,亲自出席了一次初三的毕业典礼,校长震惊是周副市长,吓得从领导席跳下来,摔了一跤。 “你的成绩,希望母亲来吗?成全你。”周京臣霸道,干脆,吩咐司机回北航集团。 “不。。。”程禧老实了,“你来。” 周夫人打骂她,周京臣不打骂。 “周总工,五点您主持董事局会议。”副驾驶的秘书提醒他。 “推掉吧。”他下车。 秘书诧异。 周总工是事业狂,周夫人住院输液,烧得糊涂了,打电话喊他陪床,他说喊护工,周夫人反驳护工不如儿子体贴,他说您看我像体贴的样子吗,我是暴躁的样子。 气得周夫人不烧了。 “哥哥。”程禧打预防针,“班主任可能找你谈话。” “嗯。”他有心理准备。 “门口是哪位家长的车?”有一对父女擦肩而过,“你学校有官二代?” “没有啊!”女同学否认,“父母开红旗L5,同学早就炫耀了!” 周京臣注视着程禧背影。 蓝白色校服,高马尾,一个豆绿色的蝴蝶发绳。 她练舞蹈和戏曲,比同龄女生纤瘦,身段儿柔柔的,仿佛春日下溪畔的柳条儿,穿梭过偌大的草坪操场,四月份微风不燥,她发梢一颠一颠的,活泼,清纯。来来往往的男生朝她挥手,“程禧,恭喜啊,舞蹈银奖。” 她腼腆,也挥手。 男生一瞟周京臣,他骨相深邃,熟味重,加上西装革履,风度款款,“今天是你爸爸开家长会啊。” 他步伐一顿,不恼不焦的,“我是她继外公。” 男生一噎。 周京臣表情阴鸷,进教学楼。 考什么大学,年纪轻轻眼瞎,去治病得了。 高三有八个班,一、二班是尖子班,三、四班是实验班,程禧在七班,他问什么班,她支支吾吾,“学校不想要的班。。。” 周京臣恨铁不成钢,坐下审阅她的成绩单。 数学英语烂透了,偏科偏得离谱,她又没个眼色,自信汇报,“我语文年级第一。” 他瞥她,“数学第一吗。” 程禧心虚。 是第一,倒数的。 二班的班主任是二十出头的女老师,在讲台上发言,“年级三百名学生,咱们班的后十名总排位是二百名之外,升本科比较困难。”班主任念名单,有程禧。 周京臣皱眉。 班主任雪上加霜,“程禧是报考播音主持吧?分数差了一百分。” 他望了她一眼,无奈,头疼。 “您是?”班主任打量周京臣。 “她哥哥。” 家长们纷纷张望。 “你考挖掘机啊!”后排的男同学捅了捅程禧腰,“全市最美女司机。” 她回头,瞪男同学。 周京臣眉头愈发皱了。 果然,家长会结束,班主任请周京臣去办公室,待了半小时,他一张脸铁青,甩出一个笔记本,“你的?” 糟糕。。。 程禧心态崩了。 日记。 写了他。 她抢,周京臣躲开,“‘他笑容硬,骨骼硬,短发硬,一切是那么硬。’谁啊?钢铁侠吗。” 程禧羞愤,“你偷窥我隐私!” “不听课,写情书。”周京臣脸色由青变黑,如炭如墨,“你胆子大了。” “你看多少了?”她忘了写没写他名字,印象是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