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明白过来,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都是东宫心腹,人人看他耗干最后一口气,他已孤立无援,他侧脸凝视昏黄的镜子,眉心不知何时生一红痣,浓的像一滴血。 这个病秧子在用他江宁的娘做威胁。 但周茂生大约不了解朱二的性子。即便走一条死路,也要掘地三尺挖出新的洞。 这牵魂草,是要牵走他的魂把人变成疯子。可没有人知道朱易早就疯了。 世道吃人,人也吃人,怎么就容不得一个心惊胆战为自己筹谋的朱二? 朱易面无表情地从榻上爬起来,他的疯劲过去了,开始思索眼下的形势,眼下只能先应下东宫,否则怎么保全自己和娘?但东宫对他下如此狠手,他怎么甘心替李祯卖身卖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还有别的路子寻到解药,将娘脱离东宫的掌控,也并不是非他李祯不可。 他脑中转过念来,对着周茂生阴森森露齿一笑,红粉骷髅,黄土白骨似的,“周状元,你们费尽心机让我疯,咱们就疯着看看。” 他是个可怜人。 他是个疯子。 他是个可怜的疯子。 但他清醒。 他匍匐在权贵的脚下,却从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白马轻裘的探花郎。 周茂生心脏怦怦跳动,握住那把乌黑的头发丝,对着骷髅架子撕咬上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他这一刻爱他到骨子里。第20章 朱易想咬下豺狼的肉。 周茂生算什么东西? 他的唇瓣还沾着血。 周茂生不敢动他,他是送进虞家的东西,便只敢这样泄愤。 他会让这些人后悔的。 周茂生临走前说,“我等着看你疯。” 朱易风平浪静从东宫辗转入虞府。 两个丫头跟着他一路辗转,难得没有一句怨言。 秋葵有一次抱着朱易的腿哭着说,“公子,咱们回江宁吧,京城不是人呆的地方。” 秋梨在一旁默默垂泪。 被灌药的时候她们被关在外头,甚至没有办法近身。 京城是吃人的地方。 好好一个探花郎,前途大好,春风得意,怎么就沦落到身中剧毒,皮肉侍人的地步了? 朱易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固执地咧嘴一笑,“没有回头路了,咱们就且斗一斗。” 圣人因他的母亲不肯重用他。 广陵王护着他不肯提携他。 太子因他的脸而轻视他。 在京城屡次遭遇打压,达官显贵们带着偏见安排他的人生,人人说他徒有其表。 纵然他只有所谓的小聪明,也只是未经磨砺罢了,缺陷只是一时,偏见却是一世。纵然做不得经天纬地流芳千古的能臣,给一块权柄,也会像料理江宁的生意一样兢兢业业不会出错,但没有人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从一开始得罪两位大人物的时候,他这个探花郎就注定虚有其名。 人生总是诸多不公。 他年幼的时候知道嫡庶有别,如今知道了高低贵贱,毕生所求不过一个公正的对待。 但无人给一个公道。 风起云涌的数百年,又有多少郁郁不得志的探花郎? 人们把他当做温驯良善的棋,但他是一根桀骜不驯的刺,惯常要给自己杀条血路出来。 牵魂现在还没有展现出它的威风。 正如太子所言,送上门来的虞凤稚并没有拒绝。 朝廷一纸调文,朱易从东宫幕僚变成虞府唯一的门生。 朝廷官制与军制互不干涉,自成一脉,朱易在虞家的安排下领军门的闲职,比原来礼乐司不如。旧日同僚目睹探花郎数月之内上下浮动的履历,虽摸不透其中的门道,也不免有些闲言碎语。人类自古以来就喜欢非议,有一副好皮囊尤受其害。因为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外表,却看不到背后寒窗苦读的十年,猜测就往某种不堪言说的地方而去,你堵住一个人的嘴,堵不住许多人的嘴。 朱易白天在京城的营地,晚上在虞家的府邸,虞家少有门客仆从,虽是华贵朱门却有古朴厚重之感,周茂生的言论多少对他产生影响,小虞将军少年意气,传闻也不是个好男色的,未必便存着龌龊心思,他为官不足半年,境遇周折往下,也不知日后究竟是何结果,在虞府月余未见虞凤稚,惴惴不安的心放下来。 朱易曾在极度伤心失望之下写信寄过孟朝。 信中将诸日境遇道出,“我如今方才明白广陵王并非缩头乌龟,是我之过错,错在眼界浅显,识人不清,但当下已无回头路可走,只能做贵人手中的棋子,辗转若能留个清白已经是上天厚待,我不怕身后污名,活着的时候尚且受尽口诛笔伐,死后两眼一闭,倒是清闲自在。” 信末添一句,“江宁朱二若来生不踏朝堂,兴许别有天地,桂花载酒,与君共游。” 竟像是呕心沥血的绝笔了。 这封信被压至洛阳,常年往来送信的门童恰逢病倒,暂未寄至广陵王府。 广陵王一无所知。 太庙之行他虽看出朱易在东宫谨小慎微,性情大变,却想着太子不好男色,轻视文人,虽不会给他好脸色,却未必为难他,宴中小虞将军开口一事李桓距离太远,未听清楚,后来朝廷文书下来,朱易转手去往虞府,广陵王也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只以为太子利用朱易来做眼线耳目,虞凤稚在外声名尚好,并无苛待府邸门生下人的习惯,诸事繁杂,渐将朱易短暂抛之脑后。 没有人想到,虞凤稚铺下弥天大网,只为将朱易网罗府中。 朱易又一次见到覆盖青铜面具的虞凤稚,是他入虞府后的第三个月。第21章 这三个月来没有东宫的人联系他。 朱易后来分析,认为太子大费周章将他送来,一则是因为虞凤稚当初表现出对他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兴趣,二则是因为他在东宫太子自认为除了这张脸并没有别的用处。 至于东宫为何愿意为了他杀人,甚至得罪徐家,只怕有一半的原因是东宫早就想剪除虞家的羽翼。方信痛失妻儿,只怕有一段时间在虞凤稚身边起不了作用。 两边都无人理会,这对朱易来说是幸事。 升平二十六年九月九,正遇重阳节。 虞凤稚以尽孝之名回京,虞家宗祠均供京城,等着重阳祭祖。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 虞凤稚只要回来,即便什么都不做,便是二位次皇子身后的大山,让东宫与圣人忌惮,无法肆意剥夺虞家势力,以此保住虞家安插六部的棋子。 虞怀在用虞凤稚来施压。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已经表达出对册立东宫的极度不满。 朱易之去留在这风起云涌的大局中微末不值一提,他带着秋葵和秋梨吃吃喝喝,该做什么做什么,并未留下明显的把柄。他猜测虞家也一定有看不到的眼睛盯着自己。 朱易的本事一定程度被许多人因温善的样貌小瞧,但他确实还年轻,也没有见过大世面,因此看起来莽撞而没有城府。 偏见不会改变,但人会变,京城的刀光剑影增长他的见识,礼乐司与东宫的经历让他被迫沉淀,远比刚入京时候要有几分波澜不惊的模样。 虞凤稚没有喝醉。 但朱易嗅到了他周身的酒气。 他的兵器是剑,他放下了手里的剑,踱步在朱易的寝舍,因他恩赐,朱易才有一隅栖居之地。 朱易仰头看他,从这样的角度看去,少年郎已有成年的影子,不出意外,他将从雏鹰往悬崖下高飞,朱易害怕这利刃出鞘的气势。 这让他想起过去不堪的日子,也容易让他想起被抛弃的朱明。 朱明小的时候,有道士算过命。 朱明命格极贵,不是江宁放的下的人,但朱易不信命,亲自害了他。 虞凤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朱易头皮发麻,虽未见到面容,却总是对这小虞将军心生怯畏,仿佛见了前生债主似地。 “你在看什么?” 虞凤稚撩开袍摆,在他身边坐下来笑一声,“在看我的过去。” “哪里有你的过去?” 虞凤稚并未正面回答,“曾经有,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 虞凤稚深思后道,“我的父亲说,坐上这个位置,便不应该再有过去。” 朱易的心莫名怦怦跳动,像死刑犯看到了刑期。 “重阳祭祖,不知你是否祭过自己的家人?” 朱易小心回答,“家人健在,祖先供奉江宁祠堂。” “听说你有一个弟弟走失,若是死了,不也应该祭奠一下吗?“ 朱易猛地抬头,对上虞凤稚似笑非笑的嘴角,不明白他忽然提起朱明是什么意思。 虞凤稚笑,”东宫送往我府邸的人自然要调查一番,却没想到查到些有趣的事。“朱易心中怦怦直跳。 这虞凤稚应当不知是他抛弃了朱明,当年的事神不知鬼不觉,想来只是随口一问。 即便那周茂生当初调查他也没有查出来这桩事,否则直接用此威胁他便足够身败名裂,如何会用牵魂这样的毒蝎之药脏自己的手? 朱易竭力让自己冷静,”弟弟与家人感情甚笃,自然是要祭奠的。“ 虞凤稚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狰狞面具衬那半张脸美玉似的。 朱易沉不住气,开门见山,“为什么是我?” 虞凤稚居高临下打量,“外头的人不干净,我一眼便瞧见你。” 少年的手抬起他的下巴,黏腻缠上来,朱易急促挣扎,“外头传闻小虞将军盖世英雄,不近男色,也要做这等下流之事吗?” 虞凤稚眼神猝然危险。 “传闻只是传闻,但你若是要亲身体验,也无甚不可。” “虞将军!”朱易惊呼一声。 “我在。”虞凤稚回答他。 朱易被修罗道的恶鬼推向榻上却浑然不觉。第22章 窗前的明月凋零了,淡淡的灯光照在虞凤稚的脸上。 隔着狰狞面具,朱易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纸片似的脸,像个妖怪。 炭火似的吻烧上来,少年郎高大的影子在床帏间投掷出一座山。 他被山压着,被火烤着,像要碎裂了,头发丝都带着血气,藏在眉宇间一尾红痣含苞待放,皮肉散发着幽香。 乱发披散开,浓丽的五官半遮半掩,倒像欲说还休了。 朱易在武者的身躯下挣扎,孱弱得像被峭壁截断枝干的草,良久才喘过气来,攥着虞凤稚漆黑的袍,“放开我!” 虞凤稚没有放开他。 少年郎粗砺的手指抚过他的脸,落在纤细的脖颈上缓慢收拢,朱易痛苦的尖叫声被吞食般的亲吻吃下肚中,虞凤稚冷眼看着这张美人皮上泛起青筋,就像江宁瑰丽布匹上生出令人做呕的虱子。于是他斯斯然松了手,虱子不见了。 朱易的眼睛冒着火,张牙舞爪地,“虞将军!我再是不堪用,也是朝廷用的官身,不是外头勾栏院的女人!” 他的脸上还有被面具尖锐体表剐蹭出来的红痕。 虞凤稚居高临下,似在看着一只蝼蚁,“寒门士子苦读十年书,一朝高中便以为能跻身上流,但他们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家门阀权贵林立,科举考进来的白身一无所有,即便有一个进士的身份,又拿什么与人拼?” 朱易冷笑,“我这辈子从没有认命过。“ 算命的说朱明命好,现在不也尸骨无存。 算命的说朱易命坏,现在不也登科及第。 他有今日全靠自己的手腕,与高高在上的神明毫无干系,每一个都在打压他,反而让他越挫越勇。 虞凤稚的眼中涌动暗沉河流,“那便与天争一争。” 这小虞将军从出现在他面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似乎另有禅机,却参透不能。 观他神色茫然,虞凤稚转移了话题,“你可知道为何入京以来处处受人打压,太子多番说你不堪大用?” 朱易冷笑,“他们说我得罪了人。” 虞凤稚不置可否,“这泱泱京城聚集天下英才,官场上哪一个寒门出身的不是当年的状元,当年的探花?更遑论无数圣人精心从各大家族中挑选培养的才俊,他们打小浸淫权力当中,所见所闻与你截然不同,便是一个王孙富侯中的纨绔,对官场的手腕也比你了解的多,我非否认你的学识,诚然在地方上极为出挑,但活在这人精堆里,只有学识还不够,需得有出类拔萃的手段和背后扶持的势力才不会泯然众人。那周茂生你以为他靠着学识?学识只是一方面,他靠的是手段和陆家,你与他相比,手段在江宁够用,在京城却不够用。更遑论一入京便被打压,全无施展才能得机会,又生的这样一张脸,必然会受到以貌取人的轻视。” 朱易心中迷障被他一语道破,不免放下成见,想听他多说几句。 虞凤稚饮一口茶,继续道,“我调查你时发现你入京来所遇到的是广陵王,东宫太子,周茂生之辈,他们都是这天下英才中的佼佼者,你混迹于他们中间,难免便被小看,认为你只是有些小聪明。此非你之过错,自幼资源眼界与这些人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一句古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假以时日有人用心引导,未必不如他们。若你还心存犹疑,大可把目光从这几个人身上挪开,放眼其他举子,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也是我留你的原因。我虽不知你得罪了什么人,但到现在想必你得罪的人不敢轻易再动你,大可放开手脚。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你莫要见怪。” 朱易心中顿生感慨。 这小虞将军高居上位,一眼勘破人情世故,头脑远见岂不是更在太子等人之上?又想到他能文善武,以如此年纪便能四破敌军,生擒外夷大将,实实在在是一等一的功勋,又见他诚恳道歉,心中又高看几眼,以为是少年人的玩心。 若无小虞将军这番话,他在连日来的欺辱变故下几乎忘记自己过去也曾是人群中众星拱月般的存在,甚至也默认了别人对自己不堪大用的评价。太子这样说,全然出于外貌的轻视,周茂生这样说,或许故意心存打压,又或许他确实不是周茂生的对手,但一朝不是,不代表一世不是,至于广陵王虽然没有说,但他猜到为何也会这样看他。 因为广陵王预见他必将因外貌而受到不公的对待,若已知前路坎坷,不如不去。 诚然他眼界浅显,识人不清,却未必真如他们所言一无是处。 虞凤稚叹息,“爬到我床上的人很多,先前那一遭,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与别人一样,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军中如今给你一个闲职,也是暂时为了掩人耳目。你在东宫显然不得重用,太子用你这一身皮相来讨好我,妄图从我这里得到只言片语的消息,你又何苦为他卖命,跟着我有什么不好?” 朱易是聪明人,但因出身不好而常年身处局中,无法站在超脱处高瞻远瞩,在朝廷的复杂纷争中这聪明便看起来小了。 但人若是铁了心往上爬一一 一切都会有的,端看站在什么位置了。 朱易神情复杂。 他为何来此虞凤稚心如明镜。 本便是被迫倒向东宫,不得重用并被糟践,心中已存怨恨,但身中剧毒,还需东宫的解药,也不知是否有解决的法子。 若是早一些遇到虞凤稚就好了。 至少虞凤稚不会认为他是一无是处的人。 他身处棋盘,如今无法破局,实在艰难无比。 虞凤稚拍了拍手,秋梨胆战心惊地进来,听到他说,“拿点金创药来。” 秋梨火急火燎地同秋葵处要来金创药,便看到小虞将军用手指沾了点,乳白色的膏状物带着沁人心脾的药香扑在朱易方才被面具划破的红痕上。小丫头微微一怔,懂事地闭上了门,却又在门外不放心地偷听里头的动静。 “我没有将你当作勾栏院的女人。” 虞凤稚轻轻揉了揉他脸上的伤口,少年郎指尖冰冷,布满细碎的茧。 朱易正想说什么,却听他道,“我把你当勾栏院的男人。” 朱易一口气没上来,虞凤稚却在一边笑,“探花郎开不得玩笑。” 朱易咬牙,“虞将军的玩笑朱易领教了。” 虞凤稚没有说话,定定瞧着他,“我爱开玩笑,但你最好不要让我认真。” 朱易捂住自己方才被掐通红的脖子,先前的好感烟消云散,只觉这小虞将军似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神经病似的小虞将军在朱易唇瓣浅浅啄了口,捏捏他的脸,目光落在那尾红痣上,“这痣很漂亮。”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