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被虞凤稚护在身后。 这是虞凤稚第二回护着他。 这世上很少有人护着他。 有一个人护着的时候,他会记住一次,会记住两次,直到记住无数次。 “上马!” 一片混乱中方信将朱易推搡上马,一拍马背,朱易认出来,那是虞凤稚的马。 虞凤稚还在血与火中杀戮。 周茂生与一众文官不知躲到了何处,百色国的王子竟也不怕身死异国引发战乱,身先士卒上前拼斗。 朱易咬牙纵马先行于人群中冲将出去。 方才观战,阵势不妙。 虞家军铠甲皆乌藤所制,寻常箭阵并不能刺穿,故而有铁甲之称,这也是虞家军令周围邻国闻风丧胆的原因。如今引以为傲的乌藤甲被破,非自己人不能。 可见是出了内鬼。 谁是内鬼? 朱易忽然想到了兮兰。 除了兮兰,他想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人。 乌藤甲被破,虞家军又寡不敌众,对方有备而来他们能撑到几时? 这是一场边陲小镇发生的血战。 朱易骑着汗血马夺路奔逃,脑海中苦苦思索对敌良策,忽而想到,既然兮兰公主为逃脱婚事勾结山匪不无可能,那山匪老巢必在附近。 他们为了今日的行动倾巢而出,老巢此刻恐怕只剩下老弱妇孺。 眼下东南风盛,四周又有密林,是个纵火的好时机,倘若寻着了他们的老巢放一把火,看他们是要巢中老弱妇孺的性命,还是要应公主空空如也的许诺! 匪徒从林中来,老巢必在林后。 方才远远见山麓间有炊烟,现在想来哪里有人住在半腰,分明便是那山匪的老巢。 朱易心中有了底细,纵马便往山麓间奔去,汗血马奔行极快,身后却传来人声,“我与你一同!” 竟是同骑马上的周茂生。 病怏怏的周状元用手绢捂鼻,奔至朱易面前道,“我见你直往林间山麓,知道你想做什么,一人不能成事。” 朱易看了周茂生一眼冷笑,“竟没想到周状元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周茂生却盯着朱易,眼中神采兴奋,“你我想到一处,你却先我一步行动,我本便说过,你我才是同路人!世上伪君子太多,若是换了礼部那群文官,他们决不会用山中老弱妇孺换取自己的性命,这便是他们所谓的高义。” 朱易一拍马背,马行更快,周茂生吃力地纵马赶上。 朱易道,”周状元,你当初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可历历在目。“ 周茂生笑了,”便是要你历历在目,才难以忘怀。“ 他身体不好,骑马颠簸,上气不接下气却满嘴贱话,朱易心中直翻白眼,连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二人奔行山坳,黑夜中往下方看去,见密林下已是血肉横飞。第66章 眼下情形危急,不知虞凤稚能撑到何时,兴许落在旁人眼中,他与周茂生大约是不顾众人死活的逃兵了。 方信持刀诱杀一人,到虞凤稚身边说,”依照将军的吩咐,将您的汗血马留给了朱长史。“ ”他说了什么?“ 虞凤稚面具上都是血。 方信难得踌躇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骑马便走,后头周茂生也跟着去了。“ 兴许那两个书生怕死一并跑了。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虞凤稚微微一愣,心头发堵,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往哪个方向?“ 方信一指,”沙匪来的方向。“ 虞凤稚眯了眯眼睛,方才堵住的胸口豁然开朗,持刀击杀一人又吩咐道,”再坚持半刻钟,另外命人看好九公主,别让她跑了!“ 方信道,”看着呢。“ 而百色国的三王子则看向周茂生与朱易逃离的方向破口大骂,”空空长了一副好看皮囊,原是两个逃兵!“ 朱易不是第一次行事牵连到无辜的人了。 他本便不是好人。 似乎总有人忘了这一点。 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会做好事,到底是个利己主义者。 今日的行为,无论是广陵王亦或是孟朝,必定要骂他歹毒,与他绝交。 但于朱易而言,这是唯一以极小的代价赢得这场战争的路。 他用了战争这个形容词。 朱易从出生到长大,经历的都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当初赢了朱明。 这次也会赢了沙匪。 若他不管不顾,就此做了逃兵,虞凤稚等人在此全歼,他便是叛徒,将来非但仕途无望,还得畏首畏尾做一只老鼠。 富贵险中求。 朱易一个人确实放不了这么大的火。 所幸身边还有个周茂生。 正如他们猜测,沙匪的巢穴精锐尽出,只留着老弱妇孺,那些妇孺或许便是被抢过来被迫留下来生儿育女的良家,又或许是八十岁的老妪,还有提着皮球嬉闹的孩童。 周茂生举着火把,一身白衣在风中荡,鬼魅似地笑,”后悔了?“ 朱易摇头。 他们二人一人往南,一人往北,两方的火把落下,在巨大的风势中悄无声息地汇聚成一团。 朱易仿佛鼻尖嗅到了血腥味。 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 就像他丢了朱明,做了十几年噩梦。 他在生意场上逼得一些人家家破人亡,他会害怕半夜冤鬼缠身,年年往寺庙供奉香火钱。 也正如现在。 或许他回去该洗一洗这双充满罪孽的手。 但还能洗干净吗? 他会洗手,周茂生会吗? 他不会。 周茂生是天生的恶人,朱易这后天修炼的恶人拍马所不能及也。 燎原的大火蔓延开时,朱易与周茂生骑着马从山坳间的另一条小路慢腾腾地往下走,他们需避开从大路冲上来的匪徒。 两匹良驹并肩而行。 红云似的火焰从半山腰烧起来。 周茂生道,”你中了毒,发作起来很疼。“ 朱易道,”自然是疼的,也不知都拜谁所赐。“ 周茂生笑了,”我只是想把你拉上东宫这条船。“ 将来你我便不必兵戎相见。薁蜥 他看着朱易的神情有些病态的温柔。 ”我竟从未想过,你我有一日能如此安宁地走在这狭小的山路上。若是能走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可。” 如此安宁? 朱易嘴角抽搐,身后是燎原大火,老弱病残的哭号,下方是一场死伤无数的血战。 他们踏着火,踏着血才刚刚逃生。 “您还是自己走一辈子罢。” 朱易一勒缰绳。第67章 周茂生捂着手绢咳嗽两声,“我的马走不动了。“ 他的马没有虞凤稚的马好,到了此刻逃命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朱易上下打量,面露警惕之色。 周茂生病怏怏地笑,”扶我上你的马,若你丢下我不管,太子会给你解药吗?“ 朱易扶着仇人上自己的马。 周茂生在马后枕着朱易的背,用手竟摸索上了朱易的眉心。 眉心一粒红砂似血,周茂生痴迷道,”当初不觉得,如今看来,这毒与你极为相配的。“ 朱易忍无可忍,”周状元,你再说下去,左右我一条贱命,咱们便死在一处罢。“ 周茂生拦住朱易的腰,咳了一声说,“死在一处也是极好的。” 朱易气血攻心,遂不再与变态说话。 山下正在血战。 一弯冷月高悬挂。 红色的火舌吞噬密林,沙沙风声呼啸而来,连山下的人也嗅到浓烟的气息。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寨子着火了!“ 众匪惊惧不已,士气大散,虞凤稚见状对方信吩咐,”你带众人先从此处离开,沿途你们用沙袋留印,此处需要人手。“ 方信问,”将军去哪里?“ 虞凤稚看向山坳的方向,”匪徒回营,怕他们迎面撞上,我带人接应。“ 方信点头。 看着虞凤稚的背影,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葫芦山大路只有一条,小道却四通八达。 虞凤稚带三五十兵,走小道入山林。 沙匪千余人从大路返还村落,也有不少匪徒心急如焚,私自走小路。 怕与朱易迎面撞上,朱易若是聪明,会在所经之地留下暗记。 虞凤稚的担忧终究不是无端揣测。 荒无人烟的悬崖窄路上,朱易与周茂生两个文弱书生与亡命之徒狭路相逢,朱易眼珠轱辘转动,忽然大喊一声,“都是他放的火!” 周茂生猝不及防被他一推马下,摔进草丛中吃了跟头,啃一嘴泥末了爬起来,此刻只怕杀了朱易的心都有。 朱易推他之前在他耳边说了句,“你若死在匪徒手里,死无对证,太子又怎会知道是我害了你?” 周茂生终于明白了过来。 朱易早就想让他死了。 而他那匹马真的是体力不支倒下? 此刻想起来,朱易喂过他的马粮草,只怕在那粮草上动了手脚。 周茂生咬牙切齿,他自负机关算尽,才高八斗,如今高中状元,在圣人身边得到重用顺风顺水,还从未在什么人的手中栽过跟头。 到底低估了朱易的胆子。 可笑他竟一时为色所迷。 两人共骑一马,却原来有一人处心积虑想要了对方的命。 若朱易还在眼前,他必定先咬碎那段漂亮的脖子。 周茂生眼中流露出血腥的兴奋之意。 朱易骑着虞凤稚的汗血马眼下影子不见,而走小路来的那十余名匪徒皆虎视眈眈向手无寸铁的周茂生看过来。 马蹄飞奔,越过山崖,穿过密林,朱易握紧缰绳,手心冒着冰冷的细汗。 莫怪他心存借机报复之意。 若这次的幕后主使是九公主,朱易若是被抓,凭借兮兰对他的敌意只怕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兴许一身的皮都要被那疯女人扒了。 周茂生却不一样。 他会死的很安详。 而周茂生一死,若知是兮兰下的手,皇室大概率会把这事情压下来,以免破坏两国联姻。 如此一来,周茂生只会死的悄无声息,无人立碑,无人立案,任凭他再受器重,也只能被埋没在这荒郊野外,即便是太子,也只会以为周茂生是被公主连累,不会知道是他朱易中途亲手所为。 山中杂草异品众多,虞凤稚的汗血马日夜兼程无需服用粮草,周茂生的马却不一样,放火之前朱易引他的马服用毒草,迫使周茂生弃马同行,若是遇到匪徒,他活不了,周茂生也别想逃。 如今周茂生死无对证,而他大仇得报。 是谁当初捏着他的脖子,将要命的毒酒灌入咽喉?状元郎不冤枉。 朱易骑着虞凤稚的汗血马一路下山,沿途刻下暗记。 他丢下周茂生,眼下却未必安全。 山野洪荒,谁知下一批匪徒什么时候能遇到? 更何况一一 朱易抬头看向云波怒号的天。 要下雪了。 暴雪。 不出所料,虞凤稚此刻正带人前来接应。 他们会看到他留下的暗记吗? 一片雪花飘落在肩膀上。 魔盒被打开。 两片,三片,无数片雪花纷至沓来。 暴雪裹挟风声铺面而来,汗血马艰难前行,朱易用冰冷的手指拍打棕红色得马背,“马儿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