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板正背脊,对一众一丘之貉持之以鼻。 十个官员九个贪,津州府的人贪?只怕银子从户部下发开始便开始层层盘剥了。 随行送嫁的官员们尽是礼部户部等六部重臣,实属一丘之貉。 碍于虞凤稚,官员们没有人敢再多说话。 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危急时刻还得靠着虞凤稚带他们活着回去。 “你看死了多少人?” 虞凤稚轻描淡写地说。 朱易咬牙,没有敢看这一幕。 他生在富庶江宁,从未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即便向来自称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免看得心惊肉跳。 虞凤稚却没有任何动容。 似乎死多少个人都没关系。 有人提议去找津州府的人帮忙,但津州府皆太子党羽,不落井下石已经烧了高香,又怎会雪中送碳。更何况津州灾情严重,即便有可靠之人,消息一来一回传递也需要时间,若不趁着现在抓紧时间离开,只怕到时候天气越来越恶劣,走都走不了。 行至山脚,朱易穿得单薄,有个温暖的身子靠近,便昏沉沉地往他怀里钻。再度清醒的时候,人在虞凤稚的马上颠簸,入目所及为雪岭之顶,荒无人烟处。第84章 风声凛冽,由南往北呼啸而来。 阴翳的云沉沉压在地面。 雪原连着天,于是天不见了。 虞凤稚兜头肇下红色的外氅披在朱易身上,“别受了冷。” 朱易蜷缩在马上,眉睫皆白,吐出一口冷气,黑夜就要来临,明月已经凋零。 人们已经开始慌乱,害怕被死亡的脚步追逐,若非还有虞家军做定海神针,此刻早已各自奔赴东西。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 虞凤稚攥紧手中的缰绳,缰绳已被勒出血痕,朱易的鼻尖飘过淡淡的血腥味。 于是他便不说话了。 连日赶路,这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将军俨然成为一行人的主心骨,若连他也倒下,哪里还有活路? 已经是三月份的第九天了。 人困马乏,怨声载道,连粮草都已所剩无几。 回京只剩一步之遥。 众人正往前行路,却见前方有了异动。 朱易看向远处,只见一片又一片乳白色的云伴随着一声巨响铺天盖地压过来,暴雪迷眼,干枯树枝骤断了,四方马蹄忽而焦虑不安地嘶鸣,朱易险些被踏雪掀翻,虞凤稚翻身下了马背,俯身将耳贴在冰面上,举止严肃。 方信站在他身后,看虞凤稚起身,忽然道,“可是雪崩?” 虞凤稚点头,目光复杂落在朱易身上。 朱易此刻还骑在踏雪的背上,他从虞凤稚的眼神中读懂一切,忽然明白过来,方才入目的乳白色,哪里是什么密集的云,那是从山脉中崩塌过来的雪! 许多人如朱易一般反应过来。 人群惊恐万状,两股颤颤,眼睁睁看着蛰伏的雪兽呈坍塌之势呼啸而来,如蝼蚁般奔逃求生,脚下明亮的冰面震裂了,妄图吞噬每一寸光。 方信护住虞凤稚,心中却犹疑,在雪崩之前,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更接近爆破声。 虞凤稚对他点头。 九公主真是个煞星。 此行送嫁,真是不太平。 临近的雪坍塌下来的时候,朱易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握住缰绳的手瑟瑟发抖,直到虞凤稚的声音隔着风雪传过来。 “往北跑!” 朱易一夹马肚,闷着头往北跑,风雪巨大,夜空漆黑,冰凉的雪丈量万物,吞噬万物。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或许他真的跑了很久。 呼救,哭喊,哀嚎渐渐离他远去,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 脚下是白,仰头是白,周身是白。 耳边没有声音,眼前不见人踪。 没有光,没有夜,也没有希望。 渐渐地已分辨不清方向。 死亡的脚步终于追逐上来。 他看不透生死,他要长长久久地活,他要高高在上地活,而不是凄凉地埋在这人迹罕至的雪岭上。 可他的生命能维持多久? 踏雪如惊虹,马蹄锈血淋漓,天地落满雪,雪盈盈满发,肩头始终披着一尾红色的氅。 一尾烈火似的氅。 山坳塌陷,环视四境,风雪又至矣。第85章 那应当是升平二十七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雪崩。 所幸雪岭之上无人居住,并未造成更多伤亡。 只这送亲的几百人,被一片银装素裹了。 朱易在白茫茫的混沌中醒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短暂失明。 直到重新看清楚五指,才牵起踏雪,沿路北行去。 荒凉的原野,皲裂的土地,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已没有血气,牵一匹棕马,肩上的红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该逃走。 要活着。 谁知道这里什么时候会再次塌方? 沿路屡次遭遇刺杀,谁知道这一次是否又是人为?倘若当真东宫所为,他不该插手。 他的名声,他的官途,他的性命,全攥在东宫手里。 尽管他的心偏了,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朱易再清楚不过。 一一“我的亲人都死了,我没有亲人。 一一“我一生杀人无数,便是不与你同乘,也不会有好下场,只盼着死的时候能拉着一个人一同下地狱。” 一一“我常在梦中梦见你。“ 肩上披着他亲手披的氅。 手里牵着他的马。 无数次相救,便是铁石心肠,当真也无一丝动容? 风雪盛大,脚印刚刚成形便被覆盖。 朱易沉默着走了许久,踏雪十分焦躁,歪斜着头将他往相反的方向拽,朱易嘴里骂着畜牲,犹豫不安地拉扯踏雪又往北走几步,脑海中虞凤稚那声“往北跑”在耳边炸裂开,他已想不起来那时候的虞凤稚作何神情。 有什么东西从心脏破土而出。 是什么呢? 朱易沉默着,北行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命运在引诱他往不该出现的歧路而去。 他不该信命。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踏雪嘶鸣,走上了来时路。 从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他的来路模糊了,去路消失了,只有虞凤稚带着面具的脸越来越清晰。 得看看还有什么人活着。 他希望活着的人是虞凤稚。 这个想法窜出来,便再也抑制不住,朱易哑着嗓子,在雪原上一遍遍地喊着虞凤稚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怒号的风。 马蹄踏裂冰原,道路如刀俎。 白茫茫一片雪。 他的心里也下起不安的雪。 汗水结成冰锥黏在脸上。 朱易踉踉跄跄在雪里前行,数着自己的脚印,呼唤着一个未必能听见的人。 他没有流一滴泪,后来嗓子干裂了,埋头饮一捧雪继续,踏雪是千里的良驹,它踢踏着马蹄,在一片茫茫雪原中四处嗅着主人的踪迹。 朱易心中清楚地知道,从他回头的那一刻,一切都发生变化。 但他无法用理智控制越来越脱轨的走向了。 他在风雪中艰难行走,直到天变成了黑色,地还是白色,黑白交接的水平线处有一片雪洼。 雪洼下埋着一个人。第86章 那是虞凤稚。 朱易全身僵冷,良久才迈出腿走过去。 虞凤稚受了伤。 但所幸似乎还活着。 他被暴雪冲到半山腰,露着半截身躯,下身沉沉埋在雪下。 其他人呢? 方信呢? 踏雪还记得主人身上的味道,一路嗅着寻来,鼻腔喷薄着温热的呼吸,用马蹄刨着压瓷实的雪。 朱易半跪下,用自己勒着缰绳而伤痕累累的手一寸寸地挖,指甲断了,手心红血淋漓,把周边的雪染了色,冰冷的空气牵出腥味。 虞凤稚不能死! 他这个人,最不爱欠别个。 虞凤稚若是死了,欠的人情怎么还? 虞凤稚灰扑扑被从雪里挖出来。 他仍然带着面具,身上铠甲四分五裂,在有风有雪的深夜被死亡困囿脚步,只有腰间的佩刀明亮如斯。 朱易心中害怕,怕挖出来的这个人没有腿,或少一只胳膊,不住气地喊他。 一辈子喊的名字都没有这两日多。 直到嗓子要烧起来的时候,尸首似的人手指动了动,朱易长长出一口气,替他抖落一身的雪,悄悄把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藏在身后。 虞凤稚醒了。 他先是咳嗽两声,后来想动自己的腿,却发现被压断了。五脏六腑被压迫,呼吸艰难,抬不起胳臂。 但他活着。 眼睛还能睁开,嘴巴还能说话。 朱易狼狈的像个来自荒山野岭的流浪汉,骄矜全无,满眶热泪,身边踏雪欣喜嘶鸣。 虞凤稚低声喘息,“其他人呢?” “踏雪带着我来你这里,其他人,或许都被埋在雪下,又或许已经逃生。” 虞凤稚闭了闭眼,“我腰上有虞家军的兵符,你快马回京将兵符交给我营中副将求援,两日当能来回,事不宜迟,若再慢一步,这些人都得死!津州府自顾不暇,寻它无用,我知你东宫中人,但兹事体大,涉事官员众,眼下不是争斗的时机。” 朱易心头一颤,从虞凤稚的腰间摘下兵符。 玄铁所制,端正写一个虞,侧攥镶金云纹,小小一方符,让天下人闻之色变,如今却轻易交到朱易手里。 朱易神情复杂,“你莫不怕。。。。。。” 虞凤稚苦笑,“你也看到,我身边无人可用,我愿信你一回,赌赢了自然好,赌输了,愿赌服输。” 四百多名虞家军性命一一 五十多名在职官员的性命一一 都落在这方符上了。 “朱易,我调查过你,知你过往,看似手段凌厉,实则外强中干,外人传你手腕狠毒,我知在江宁若不下重手,无法在生意场站稳脚跟,入京所作所为皆形势所迫,你不是主动招惹是非的人,但若是非找上了门,也一定睚眦必报。” 每一字都敲在朱易心头,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听虞凤稚又道,“我如今的样子跟你是拖累,只耽搁行程,我可以不在意那群官员的死活,但我手下的士兵没一个命贱,你懂吗?” 虞凤稚一一 这是重托。 托一个明知是东宫派来的探子。 他放下踏雪背上的粮草和金创药,替虞凤稚包扎伤口,他们靠着很近的时候,年轻将军凝视他的脸,忽然说,“若这次我能活着回去,你跟着我。” 朱易的手一怔,与虞凤稚对视,从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错愕的面容。 这个人就要死了,却还在雪中谈弄风月。 “你有所求,我都给你。” “你说什么?” 风声呼啸过耳,漆黑的天幕骤裂了。 虞凤稚自顾自道,“你我纠缠至今,本以为全是我一厢情愿,直到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朱易猝然笑起,眼中竟泛泪花。 他想让自己的亲娘得人高看一眼。 他想远离这一身是非命,做花团锦簇的人上人。 他想把这条为官路走到尽头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魑魅魍魉在生吞这世道! 朱易这个人,不过是世道一粒沙,明日便能化了,谁知道他是谁?谁记得他所遭遇的不公和不忿? “虞将军,人们只见日月,不见蝼蚁,便以为这世上没有蝼蚁,殊不知自己连蝼蚁都不如。认命的人认了命,但总有人不认命,想做抬头就看得见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