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茂生被带走的时候神情平静,他走到依然跪着,除了摘下面具之后不发一言的虞凤稚身边,忽而弯腰在他耳边说一句,”我见他可怜,没有掐死他,没有想到还是活不成,这一身滋味,不知道小虞将军尝过否?“ 虞凤稚蓦然站起,一拳砸在周茂生的脸上,眼底杀气弥漫。 周茂生歪着头大笑,”真没想到你们竟是兄弟,他朱易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护着你?我竟一直以为与他乃同路人?我断他的手指,伤他的嗓子,占他的身子,给他早便下了毒,日日折磨他,殴打他,便是如此都没有交出兵符来,可笑他竟将兵符缝在腿里,拼死相护,我看他太蠢,也没有告诉他真相,却没想到蠢的是我,他竟什么都知道,偷偷算计这一切,我本已决意替太子背下罪名,此关一过,只要太子正位,早晚我依然能回到朝堂,但他一个人,毁了这一切!“ 毁了东宫,毁了圣人,也毁了他的青云仕途。 虞凤稚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闷头按住周茂生打,一心要这个人死在拳头下。 他停不下来。 周茂生口吐鲜血,似砧板上的臭鱼烂虾,口出腥臭恶言,“虞凤稚!你现在做什么都晚了,那个人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拳头雨点似地落下来。 虞凤稚抓住周茂生的头发,毫无章法地痛殴,最后一脚将人踢飞,那瞎子状元便树叶般飞出去,撞击在朱红梁柱上,软软倒下来。 年轻将军额头青筋骤突,拳头上都是血,喘着粗气,转身便要拿出腰间的佩刀活劈下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拦不住他。 还是三皇子情急之下扑到周茂生身上,“虞凤稚,你冷静些!打死他圣人醒来怎么交代!” 刀已悬在三皇子鼻梁半寸之距。 周茂生已经头破血流,还在桀桀怪笑。 虞凤稚此刻才艰难发出声音,”你滚开!“ 他的声音哑的不像话,仿佛他才是那个被烫伤嗓子的人。 三皇子咬牙,”今日你要劈他,先把我劈了!“ 当啷一声,刀身落地。 虞凤稚竟重新跪了下来,他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最该被打死的,哪里是周茂生。 人群纷乱,脚步纷乱,周茂生被带了出去,周官让瘸子李先回了三皇子府邸安置,金銮殿上便只剩下三个人。 李祤看了周官一眼,示意他后退,周官却没有听从主子的指示,而是当着虞凤稚的面道,“小虞将军,你没有见过他在周家的样子,好好的一个人,摧折生气,像是死了,又拼着命活下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等的人,是他的弟弟朱明。诚然当初他做错了事,但替您筹谋到如今,也该赎过了罢。” 李祤轻叹出声。 虞凤稚头脑钝疼,此时才开始慢慢回忆朱易那一封血书。 朱易在雪地里救人的时候知道他的身份。 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出于补偿,又或许是除了站在虞家这条船上,没有别的路走。 总之这一次,他欠了朱易天大的人情。 朱易再也不欠他了。 许多事情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朱易弄瞎了周茂生的眼睛,若是知道,怎么也不会让朱易来做诱饵。 周茂生此人睚眦必报,他将弄瞎周茂生眼睛的朱易送进他手里,哪里能活得了? 他也不知道朱易在东宫的处境。 朱易被下了牵魂,朱易被周茂生以仕途要挟,东宫挟持着他那哥哥的名誉和性命,而这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了他虞凤稚,竟然生生抗下来。 李祤上前一步道,“他落在周茂生手里受尽惨无人道的折磨,也没有透露出半个字,我猜,看到周官去而复返,便猜测到了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声东击西,引火烧身的计谋。但还是完成了这一切,甚至将你没有想到的也做到了。他的聪明才智从不输于你,只是没有你虞家长大的眼界和人脉,又偏偏生一副令人小看的容貌。” 三皇子似惋似叹,“我们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他可是去年三甲的第一名啊。” 直到这一刻,这群高高在上的权贵才肯承认朱易的才能。 虞凤稚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艰难地转动自己的每一根神经。 那么怕疼的人。 却为了自己切开肉将兵符缝进去。 那时候的朱易已经知道他是朱明了,他不是为了虞凤稚,他是为了朱明,看到周官去而复返的那一刻,心中该有多么绝望? 不知道,有没有他被自己的哥哥丢在麦田时候那样绝望? 虞凤稚做好朱易背叛自己的准备,却没想到朱易无意中知道自己的身世,硬生生死扛下来。 他呵呵地笑出声。 笑着笑着,又流下了眼泪。 虞凤稚,你为何而哭? 朱明,你又为何而哭?第111章 虞凤稚太清楚朱易的想法。 发现有好感的虞凤稚是恨他入骨的朱明时候,朱易始终觉得不真实,直到周官去而复返,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与他两不相欠,也为与他恩断义绝,朱易才替他担下,将欠着他的一并还清,此后桥归桥路归路。 他想的真是好。 除了和虞家站在一条道上,朱易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兄长,你怎么还是这么蠢? 你想和谁桥归桥路归路? “他还活着吗?” 虞凤稚问。 没有人知道他问出这句话时候是怎样的心境。 周官摇头,“将军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虞凤稚心头一颤,竟头脑空白一片。 他褪下通身的伪装,变回失去一切的朱明,亲手将自己的兄长害到如此地步,还是站起身子,让周官带路。 李祤看了周官一眼,示意他好生照看,莫让虞凤稚神思恍惚之下路上出了岔子,周官只是行礼道别,并没有多余表示。 待众人散毕,李祤负手立于金銮大殿中央。 金黄的龙椅,黑色的旗帜,雕花窗格大敞开,一只灰雀从雪地掠过去。 太阳就要升起,而争斗从未停止。 虞凤稚见过很多死人。 有的人被割掉了头颅,有的人被拦腰切断,有的人面孔狰狞,死不瞑目。 他见到朱易的第一眼,甚至还能如冷漠的看客一般判断出来,这个人就要死了。 你看他青白的脸,你看他全身的伤。 薄的像一张纸片,轻轻一碰就碎裂了。 他安静地坐在朱易身边,遗忘许久的过去忽而在安谧的夜色中接踵而至。 江宁的绿草,江宁的房屋,江宁带着腥甜气息的野味。 贪财的父亲,吃斋念佛的母亲,还有那悠长梦境中不断一声声回荡的哥哥。 那个沸腾而熟悉的世界走马观花一般重新出现,最终“砰”地在一片麦田爆炸开来。 圄T洗- 他的童年结束了。 取而代之的是杀戮,不断的杀戮。 面具戴在脸上,却生在杂草丛生的心里。 他一边数着死去的人头,一边憎恨着活着的兄长,将张牙舞爪的恶鬼关进心房,直到听到自己的兄长高中的消息,这只恶鬼便出了笼子。 他闭着眼睛,放任恶鬼出了笼,将自己的兄长撕咬的遍体伤痕。 这是不是你自找的? 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的哥哥,眼神却已看不出恨意。 大夫摇着头出去了,虞凤稚也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落在朱易血迹斑驳的小腿上,神情木然地想,原来我的兵符,被他藏在这里了。 他的嗓子有些干。 忽然想喝酒。 但他此刻找不到喝酒的理由。 他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凉薄,眼角却越来越红。 朱易是否也会像他之前遇到的每一个死人一样,不会呼吸,不会说话,冷冰冰地躺在泥泞的土地里,等着一座棺材埋了他?第112章 眼前白茫茫一片雪。 朱易从雪原里将他挖出来,悄悄把血迹斑斑的手藏在身后,看到自己醒来满眶热泪。 “你有所求,我都给你。” 那时候的朱易一字一句告诉他一一 “人们只见日月,不见蝼蚁,便以为这世上没有蝼蚁。“ ”这世上不公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似被风沙迷住眼,虞凤稚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待回过神来,雪原上回荡的是自己撒下的弥天大谎。 ”我给你娘诰命,我让你堂堂正正。“ ”世道给不了你公平,我给你。” 他曾对朱易说,“我的亲人都死了。”“我没有亲人。” 他对朱家并无怨憎,也无怀念,似乎所有的爱恨抽空了,许多年来加诸朱易一身,从此有了心魔。 重逢以来他对朱易说了无数的谎言,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常在梦中梦见你。“ 常在梦中嚼碎了骨头咽下去,却还觉得不够浇灭身体的野火。 他想毁了他。 等到彻底毁了他的时候又怕了。 若这世上没有朱易,他满腹的野火该浇往何处? 周官觉得,摘下面具的虞凤稚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他看不出来这个人得知真相的痛悔,也看不出来这个人丧失权力后的绝望,像一台终于停止运作的杀人机器,安静而沉默。 朱易的存在似乎能激起他眼中的波澜。 但连这唯一的存在也似乎要死去了。 这台杀人机器会做什么呢? “他就要死了。” “他不能死。” “可他就要死了。” “他不能死。” “虞将军?” 虞凤稚抬起眼眸看向周官,与朱易相似的眼眸中藏着压抑而疯狂的黑云。 周官摇头,“那请您竭尽全力,一定要救回来他。” ”他在周家的日子,过得如何?“ 周官犹豫道,”您确定要听?“ 虞凤稚答,”一五一十,一字不漏。“ 周官一生中从未如此仔细地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在周府充满纵欲和狞厉气息的地牢下,升平二十六年的探花郎以看得见的速度腐烂衰败,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站在悬崖峭壁上,周围的野兽纷纷露出獠牙啃噬他的血肉,而他孤注一掷相信的不过是一个骗局,一场笑话。他见过朱易为了兵符小心隐忍的模样,见过朱易割肉取物紧咬牙关的模样,也见过朱易被周茂生困在怀中像狗似地糟蹋,他亲眼见着朱易身上最宝贵的骄傲一点一滴被折磨殆尽,最后沦为一具险些死在乱坟中的尸体。 五彩斑斓的鸟儿被拔光了鲜亮的羽毛。 它不甘被糟践,伤心被背叛,怨恨这世道。 但它疼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周官对虞凤稚讲了很久,讲到他自己口干舌燥。 “后来,我在乱坟岗找到了他,那时候他裹着破席,像要死了,却还撑着写一封血书。虞将军,最后救你的那封信,每一个字都是他用血来写的。他气息奄奄,却始终心念你,即便最后一刻也在想着让我先去送这封血书,而不是先救他的命。” 周官眼睛又红了。 他已经看不到对面的虞凤稚是什么神情。 他只是笑了笑,“我在虞家的地下败给你,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现在想起来竟觉得,若当年赢的人是我,他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会体会到蝼蚁奋力挣扎的卑微和痛苦,虞将军,你因他所作所为恨他,但即便在朱家,你依然是众星拱月,他又是怎么活的,你看到了吗?如今他不欠你的,往后若是侥幸未死,欠他的人便是你了。” 这份江山易主的大礼,还不够他用来赎罪吗? 虞凤稚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有听进去。 他的手落在朱易的手上摩挲,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正常人应该做什么反应呢? 正常人被剥夺了权力,正常人伤害了亲人,应该做什么反应? 他迟钝而缓慢地想。 这许多年来,除了算计,除了杀人,除了怨恨,他还应该做什么? 虞凤稚眼神罕见地生出迷茫之色,这时候看起来像极了当年那个被丢在麦田里无助的孩子。 那时候他遇到了虞三爷。 这一次他能遇到谁呢? 那个薄雾弥漫的夜晚,江宁的夜晚安谧而柔和,麦田金黄散发清香。 八岁的朱明坐在麦田里,有来往的农夫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在等哥哥来接我。“ 农人哈哈大笑,”你的哥哥怎么还不来?“ “他只是来的晚了,但他一定会来。” 朱明响亮地回答。第113章 “我们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他可是去年三甲的第一名啊。” 三皇子慨叹之言尚在耳边。 他将朱易玩弄于股掌之中,却从未想过,原来手中的棋子有一日也能洞悉一切。 遍体伤口的兄长躺在面前,而他能做的却只是成为冷漠的看客。 他知道这一身伤口每一道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