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日,大乾朝的大臣们纷纷穿上朝服,携了妻女,坐上驶往皇宫的马车。 这几日不设夜禁,正是街市最热闹的时候,百姓们结伴出行,享受一年之中难得的夜市,而此时,大臣们却紧绷着身子,不敢稍有松弛。 皇宫内灯火辉煌。 宴席从殿内摆到殿外。 殿内暖意融融衣香鬓影,殿外则北风呼呼大雪飘飘。 何种待遇,全看品阶。 许父官拜从三品,掌一方实权,位于殿内前列,许知雾也随之而坐。 就算如此,她也离哥哥很远。 他坐在皇上的下首,身穿玄色绣金线朝服,外披雪色鹤氅,正坐于食案前,垂眸的模样比之平日更为端雅疏离。 宫人走至他身旁,行了跪礼后不知说了什么,便见他修长手指一动,将身上鹤氅褪下来。宫人双手捧之,起身立于他身后。 而宫廷乐师一直不知疲倦地奏着乐,许知雾不知不觉已经往谢不倦那边落了好几眼,终于见他远远看过来。 哥哥好像笑了。 疏离感尽数褪去。 许知雾也笑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竟一直在盼着这一个笑。第57章晋江独家57[VIP] 教坊司的舞女在朱红祥云软毯上载歌载舞,许知雾看得入神,想要伸手支着下巴,又生生忍了去,僵硬地维持着端坐模样。直到感觉到一缕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 她本以为是大伯那边的许知霖或是两位堂兄在用目光和她打招呼,便回视过去,谁想那人竟是哥哥的好友曲鹤寡,他坐在大伯旁边那张席上,同案的还有一位模样威严的中年男子。 曲鹤寡看她的目光似乎有异。 不仅看了她,还看了爹爹娘亲,而后皱着眉头不言语。 许知雾想了想,哥哥之前跟曲鹤寡介绍她的时候,确实没有说过她的身份。 不过,骈州刺史之女,为何令他变色? 一曲毕,皇上笑着赏了舞女。待教坊司的人都退了下去,皇上忽地开口,“不错,今年比往年要齐。” 群臣噤声。 不知皇上说这话是何用意。 “渭州刺史何在?” 只见一老臣出列,躬身行礼,“皇上,微臣在。” “渭州旱情如何?” “回皇上,百姓都已得到安置,不至于流离失所。加之今冬降下瑞雪,明年就能有收成了。圣上英明,拨款赈灾,臣等与渭州百姓都感念在心。” “从各州文书上看,与渭州相邻的渠州、骈州、沧州等地近年来流民增多,可是你渭州过去的?” “这……” “百姓缺衣少食,无奈卖田于豪强,州府可有什么措施?” “皇上……” 皇上又问了几个问题,渭州刺史越发吃力起来,额上生了汗,他袖口微动,却忍着没去擦。 许知雾本以为皇上要趁机训斥于他,孰料皇上竟笑呵呵地放过了,还赏他一杯酒,评道,“治理一州并非易事,朕平日里不过问,也是出于信任,诸位爱卿可不要叫朕失望了。” 群臣响应,纷纷言道万不会辜负圣上一片信任。 渭州刺史回席后,皇上又命沅州、沧州等地的刺史出列。 大乾十四州,除了长安所在京兆地区外,其余十三州均设了刺史。除去已被叫去的渭沅沧三州刺史,其余十州刺史也挺直了脊背,看这架势,兴许谁也幸免不了,或许下一瞬就要被唤到。 许知雾也紧张起来,想了想,爹爹勤恳为民,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哥哥好像说过,骈州不会有事。 想到此处,又放松了些。 “骈州刺史何在?” 许父沉稳走出,站在那道朱红长毯上,“回皇上,微臣在。” “骈州如今一年收成如何,赋税如何?” 许父一一回答,皇上又问了些与之相关的问题,许父并不慌张,从头至尾从从容容。许知雾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待十三州刺史全部被问过,皇上瞧上去心情不错,好似大乾各地繁荣兴盛,一片太平。 群臣也极有眼色地恭贺起来。 直到一声清冽的“父皇”在大殿中响起。 许知雾顿时攥紧了手,这声音是哥哥的,他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声? 莫非,与他和曲鹤寡那一番布置有关? “不倦,何事啊?” 谢不倦在皇上和蔼的目光中出列,行礼后朗声道,“儿臣有事要禀。” 得到皇上首肯后,他掷地有声道,“诸州刺史治下繁荣,却不见得没有异心。” 群臣哗然。 皇上抬手止住。 谢不倦接着说,“为大乾江山计,还请诸位刺史交兵。” 皇上沉默不语,目光从一个个刺史面上刮过去,好像在判断,又像是在怀疑。 刺史们脸色发白,面面相觑。 “交兵”二字,充满了刀光剑影。 这位三殿下不仅断言他们屯兵,还要他们交出来,若是交不出来,又要如何处置? “殿下冤枉啊,臣对皇上的忠心可鉴日月,怎么会屯兵呢?” “是啊是啊,没有屯兵,还怎么交兵?” “皇上,冤枉啊,三殿下说这样的话,委实了寒了我等的心……” “……” 刺史们激烈地反驳起来,皇上顿时看向谢不倦。 而许知雾也看向他,心中滋味复杂。 她没想到哥哥会忽然将矛头指向诸位刺史,虽然她很清楚爹爹没有那番野心,此时也觉心惊肉跳。不仅担心爹爹这边出了差错,也不忍见哥哥惹了众怒。 她又去看许父,见他神色如常,只是凝眸观察场中形势。 和那几位言辞激烈直呼冤枉的刺史比起来,爹爹就像是置身于外。 许知雾忽地明白了哥哥在茶楼里对爹爹说的那句话。 他在保证骈州不会有事,提前暗示爹爹放心呢。 “父皇,儿臣不才,侥幸查出诸位刺史屯兵之事,沅州刺史约五万兵,渭州刺史两万,沧州刺史五千……其中随州分两万抵御蛮族入侵,两万镇守城池;沅州扎兵于郊野,不知是何居心;渭州兵力多用于镇压流民起、义;沧州的私兵每日在州府练拳,并不碰刀木仓剑戟,状似在强身健体……” 方才还在辩驳的刺史们一齐噤声,就跟被掐了脖子一般,面红耳赤地看向谢不倦。 其余大臣饶是听见“强身健体”绷不住笑,也暗暗为谢不倦的本事心惊。 查探得这样细致,那他们呢,又有多少事情被三皇子知道了? “……父皇仁善,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皇上捏了捏额角,目光往这几位刺史身上落了落,好像在为他们的辜负感到难过,最终叹道,“允。” 谢不倦神情不变,回身与曲鹤寡对上一眼。 两列禁卫军齐整步入殿内,两步一人地守着诸位大臣,手中长刀出鞘一寸。 群臣惊愕。 宫内向来禁刀兵,而今三皇子生事,禁卫军配合,皇上也无言默许。 今年年关不会太平了。 有那识时务的,譬如沧州刺史,当即跪下道,“皇上,三殿下,容禀。这些年沧州近郊匪患严重,偶尔还会进城抢掠,每每去清剿又躲得无影无踪。微臣头疼之余一时糊涂,招来五千人住在州府,可至今还未逮住他们。”沧州刺史哭笑不得,“这事说出来脸面无光,因此方才不曾坦白。皇上明鉴,臣从未有不臣之心呐!” 皇上点点头,问谢不倦,“此事属实?” “回父皇,属实。” 沧州刺史身后的禁卫军,“铿锵”一声将长刀收入鞘中。 许知雾循声望去,那沧州刺史擦了擦额际的汗,浑身却放松起来。 其后渭州刺史也仓惶出列,“皇上,是臣无能。渭州大旱之后,流民集结,臣等安抚不成,那群流民已经成了暴、民,四处□□烧,臣无奈,唯有招兵镇之。” 皇上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口中的‘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朕倒觉得,渭州刺史得换一个人来做了。” 渭州刺史年过半百,颤颤巍巍地跪倒在金殿之中,哭道,“皇上,是臣无能,渭州旱情严重,臣已经尽力了,是臣无能,无颜面对皇上……” 有人暗暗叹息。 这渭州刺史并非错在无能,而是本就无能又欺上瞒下,在皇上这边呈现一片盛世景象,回到渭州却又血腥镇压,渭州的百姓官不该是这样做的。 这时谢不倦踱步到随州刺史面前,微微俯身道,“秦刺史,请吧。” 随州刺史与之对视一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他面色惨白,跪地请罪,称北方蛮族入侵,边防吃力,不得已在朝廷兵力之外又私招四万,只是先前情势所迫,还未来得及上报。 群臣也知晓他所说的情势是什么。 先前殷家把控朝政,结交权臣,诸州刺史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敢到京城来?就怕殷家胆大包天将他们扣下来为其所用。 不过近年来形势早已松缓,随州刺史却仍旧“忘了”上报,实在说不过去。 皇上沉吟半晌,而后将其罚俸五年,限其当场交兵,否则不予出京。 随州刺史不敢有怨言,将怀中兵符双手呈上,“此四万兵同随军一样,见兵符行事,臣将兵符交出,便与之再无瓜葛!” 金大监将兵符呈到皇上面前,皇上笑着摩挲手中玉制隶书的一个“随”字,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私造兵符,本事不小。” 随州刺史跪地不起,汗出如浆。 大殿内唯有谢不倦的鞋履踏在朱红软毯上轻微的窸窣声。 众人屏息,明知此刻是在向各州刺史发难,与其他人无关,却也觉得心跳怦怦,生怕三殿下在面前停下来。 谢不倦走到沅州刺史面前,见他犟着脖子不肯出列,淡声道,“沅州刺史的五万兵力,藏匿在郊野山坳之中,是想做什么?” 沅州与京兆地区相邻,车马疾驰过来不过数日距离。 要说这沅州刺史没有反心,谢不倦是不信的。 沅州刺史身子一动,忽然暴起。 而谢不倦早有防备,侧身躲过,而后一脚踩在沅州刺史的手上。 他细细地碾,沅州刺史忍痛闷哼。 大殿内所有人一齐看向他们。 只见谢不倦从禁卫手里抽了长刀出来,豁地架上沅州刺史的脖颈,俯身嘲道,“怎么,迫不及待要反了?” 平日里多么温雅有礼的人,此时踩人指骨,刀逼脖颈,眸光冷冽似雪。 群臣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来。 沅州刺史的席位就在许家的侧对面,因此许知雾的目光不经遮挡地落在谢不倦踩着人的崭新鞋履上,看清了他优雅贵气的朝服,金玉质地的发冠……以及横执长刀的修长手指。 他的刀刃迫近一寸,血线顺着刀尖滴下来。 她脑中嗡鸣,看着哥哥不知有意无意背对她的身影,又去看皇上状似不忍的神情,在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手已经细细地颤了起来。 “好了,不倦。大好的日子不该见血。”皇上温声劝阻,而后叹道,“阮爱卿,朕可曾苛待了你,为何驻兵于京郊百里之内?若是有什么难处,你该和朕说,而非……” 皇上说了很多,提及他初登大宝之时,赖诸位大臣襄助,一点一点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帝。有那心思细腻的臣子,已经潸然泪下。 许知雾的手却还在颤,胸中翻滚不止。 她恍然发觉,自己竟在愤怒。 为什么愤怒? 又为什么眼眶发热,手脚却冰凉,这样的难受? 她不明白。 直到浑浑噩噩随爹爹娘亲出了皇宫,她还是没想明白。 这个夜晚少有人能平稳入睡。 许知雾躺在床榻上,觉得心口堵塞。 她将此事翻来覆去地想。 从哥哥带她见曲鹤寡开始想。 哥哥说今日之事皇上也是知道的,甚至帮他疏通了许多关节。 可今日殿上的帝王要么叹息地说他失望,要么悲悯地说不要见血。而出手狠辣,言辞犀利的那个人,是哥哥。 他们仿佛在大殿上搭了个戏台子,皇上唱的是红脸,哥哥却唱了白脸。他们的目的一致,就是要敲打日渐膨胀的各州刺史,收缴兵力,以兵不血刃的手段将未来极可能会有的割据之祸扼杀于摇篮之中。 然而,被记恨的人是哥哥,险些被沅州刺史挟作人质的人也是哥哥,在群臣面前露出狠厉一面的还是哥哥。 皇上躲在后头,收割所有忠心与信赖,成了最大的赢家。 哥哥会想不明白吗,她都能想到,哥哥一定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