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无措地站着,不敢看她。君瑶勉力弯了弯唇,竭力显出温柔的模样来,她冲汉王招手。汉王走过去,低声唤道:“阿瑶。” 她不敢与君瑶对视,只好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自责而胆怯。 君瑶轻抚她的脸颊,汉王微微瑟缩了一下,很快便站住不动了,任君瑶抚摸。君瑶心软,她与汉王柔声道:“殿下可还愿与我离去?” 汉王忙点头:“愿意的。”她说着愿意,面上却显出迟疑的神色来。 君瑶竭力不去看她的神色,继续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今夜就走。” 汉王不说话了,她连直视君瑶都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地牵住君瑶的手,以此哀求她别抛下她。 君瑶怎么舍得抛下她,她竟希望自己也是个凡人,如此纵然殿下做了皇帝,她也能陪在她身旁。 “阿瑶,”汉王嗫嚅着开口,“你再陪陪我,倘若你当真不喜欢宫中,就回去西山,我像从前那样,时常来寻你,好不好?” “殿下做了皇帝,还能得空与我相见吗?” 汉王默然,诸王与皇帝留下这破碎山河,她若登基,必是埋首治理,哪能得空溜出宫去呢。 她留不住阿瑶,也不能时常见她了。 她没了阿姐,最终也要失去阿瑶,孑然一身。 汉王眼泪滑落,泪水划过脸庞,汉王忙抬首抹去,可眼泪却多得擦不完。她通红的眼眸中盛满了悲伤,小脸上满是泪痕,哭得人心软。 君瑶见不得她受委屈,更见不得她落泪,可事到如今,她身为大妖,却是毫无办法。 她到汉王身旁,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我并非不喜宫中。”君瑶道。 汉王红肿的眼眸骤然盛满欢喜。 君瑶看着,弯了弯唇,余下的两句,没有说出口。 她并非不喜宫中,她只是怕不能与殿下亲密无间,更怕殿下到头来不得善终。 汉王却以为她将君瑶留住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都急着立汉王为新君。章服冠冕匆匆赶制,太史令择出的登基时辰都甚匆忙。 大臣们急着在新君面前示好,他们有些是诸王臣属,有些是朝廷重臣,往日对这不起眼的小殿下都不甚恭敬,眼下却都热情起来,纷纷上表称颂汉王治水之德,乃至将那回巨木滚落,停于汉王身前之事,说成天命所归。 汉王从小到大都不曾受人这般夸耀,颇为不适,只想逃走。她能逃的地方,唯有君瑶那里。 汉王感激君瑶肯留下来陪她,对君瑶愈发好,她想纵然她很忙,她也要时常陪着君姐姐,否则,这宫中君姐姐举目无亲,她该多寂寞。 日子乱糟糟地忙碌过去,到登基前夜,汉王甚是紧张。她不怎么喜欢做皇帝,更不在意皇位,可那日当真来临了,她仍是紧张。 她悄悄潜入偏殿,爬到君瑶榻上。 小殿下的身子软软的,暖融融的,贴到君瑶身上。君瑶僵直了身子,竟是满心紧张。偏生汉王不知,在锦被底下动了动,欲寻个舒适的位置。 君瑶低头,便见汉王努力地把自己钻到她怀中,好与她紧紧贴在一起,心思纯粹的小殿下,只想与喜欢的人紧紧挨着,并无半点杂念。 君瑶凝视她许久,心中痛如刀割,她慢慢舒展了身子,将汉王抱到怀中。今夜是最后一回了。今夜过后,她与殿下,再没有这般亲密的机会。 汉王犹自不知,她欣喜阿瑶抱她啦,忙安安分分地静下来不动了。难怪方才她怎么也睡不舒服,因为阿瑶没有抱她啊。她要阿瑶抱抱才高兴。第八十五章 春寒料峭,夜间最是森然。 汉王一面贴紧了君瑶,另一面裹着锦被,整个人都暖暖的,安逸极了。 数十名大臣涌入临淄城,小小汉王宫都显得拥挤起来,白日里处处皆是喧嚣。汉王只觉许久不曾这般安静过了。 她忘了明日登基的紧张,窝在君瑶怀中安然入睡。 登基大典当日诸事冗杂,汉王寅时便要起身,焚香沐浴,更换冠冕,率百官往宗庙祭拜先人。 汉王歇在偏殿,皆是偷偷溜过来的,旁人并不知晓。翌日寅时将至,君瑶将小殿下唤醒。小殿下迷迷糊糊的,坐在榻上揉了许久眼睛。 她反应慢,醒得也慢,每回睁眼,都需良久方能清醒过来。今日亦然。待自榻上爬起,落到地板上汉王方想起,她今日就要登基称帝,往后天下苍生都要肩负到她的身上了。 汉王心生畏惧,转头见君瑶也起来了,忙道:“还早,你再睡会儿。” 君瑶弯了弯唇,道:“我送殿下出门。” 窗外天还黑着,寒意阵阵,冷得人不住打颤。汉王摸了摸君瑶的手,暖的,微微放心了些,穿上云履,快步往门边走去。 天这样冷。她走了,阿瑶便能睡回去了。 汉王走出殿门,檐下悬着两盏灯笼,照出些许亮光。夜色漆黑,冷风吹拂,汉王颤了颤,残余的少许睡意也彻底散了去。她提起门旁的桃花灯,就要穿过长廊,往寝殿去。 “殿下。”身后君瑶忽然唤道。 汉王停下步子,回过身来,见君瑶站在门前,笑意跃上汉王的眼角眉梢,她冲君瑶乖乖地笑了笑,又道:“外头冷,你快回殿中去。” 君瑶望着她的面容,也笑了笑,点了点头,却没有动。 汉王知阿瑶必会目送她离去的,便提着她心爱的桃花灯快步而去,以期君瑶能早些回殿中去。 登基大典遵礼而行,每一步皆十分严格。何时出正殿,何时到宗庙,何时拜,何时诵,皆有规定。听闻这还是因汉王人在临淄,并未在京师洛阳,许多规矩皆不便践行而删减的。 汉王人小,穿着庄严的衮服,戴十二旒平天冠,一身华贵厚重的冠冕仿佛能将她压垮。跪拜行止,皆如木偶一般,由礼官指引着来。 大典至夜幕降临方尽,汉王成了名正言顺的天子。 百官拜过新天子,方各自散去。汉王宫也成了天子暂且居住的行在。 汉王暂管不上这些,一回寝殿便忙脱下衮冕,换了轻薄的衣衫。一日下来,她遵从礼法,未进食也未饮水,只觉饥肠辘辘,遍体酸痛。 宫婢见了新君低眉愁苦的模样,不由好笑:“陛下做了皇帝,还是与从前一般性子。” 汉王听了陛下二字,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她低低叹了口气,显出忧愁的模样来,道:“你不懂的。” 宫中仆婢多半当她是个孩子,侍奉起来半是尽心,半是关切。如今她即位为帝,仿佛也没有哪里不一样,仍是从前那软绵绵的小殿下。 宫婢见她忧愁,便哄着她:“陛下头一日为君,自是不习惯的,过上几日,就好了。” 汉王一听,用力点头:“嗯!” 她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不叫百姓失望的! 见她又振作起来,宫婢方安下心来,又恐饿着了她,一面令几名女官收拾了大典所用的衮冕,一面命人传膳。 汉王哪肯就在殿中坐着。她有一整日没见过君瑶了,很想念她。稍稍休息过,身子不那么酸疼了,汉王便自榻上滑下,跑去偏殿寻君瑶去。宫婢回来,见不见了陛下,便是一阵无奈,也知她跑哪里去了,命人将晚膳摆到偏殿去。 汉王宫内,与往常并无什么差别,汉王成了皇帝,好似也只是那班大臣的事,与宫中众人并没有什么干系。除却一应用度换了皇帝所用的仪制,余者皆是照旧。 偏殿中,君瑶正看一篇话本。汉王跑到殿门旁,看到君瑶,一整日的思念顿时有了安放之处,一颗急切的心随之平静下来。 她忽然想,做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阿瑶在,她肯留下陪她,怎样都很好。她躲在门边偷看君瑶,看得入了神。汉王一贯知晓君瑶生得好的,她们相识也许久了,这数月来更是朝夕相处,时时都能见到,可汉王仍是看不厌她,总觉阿瑶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君瑶早已知晓她过来了,抬头望向门边,见她又在那处发呆了,唇角笑意还未漾开,心头便是骤然一痛。 汉王周身几缕浅蓝王气盈盈缭绕,将她全身都护了起来。帝王之气,凡人不可见,殿下身上那几缕算不得强盛,此时却更添了几许光芒,显然是在防她这妖。 见她看过来了。汉王呆了一呆,以为她偷看被阿瑶发现了,脸颊顿时红了红。她小步走上前去,轻声唤道:“阿瑶。”目光又转到君瑶手中的话本上。 君瑶所看话本,皆是汉王珍藏,她怕君瑶在宫中待着闷,将她以为好看的话本俱搬了来,与君瑶解闷用。这些话本她都看过的。但它们到了君瑶手中,仿佛又与从前看过的不一样了,又勾起了她的好奇。 她一面说,一面走近,与往常一般,要凑到君瑶身旁去。 君瑶没有动,王气愈发接近,随之而来,似有一道毁天灭地的威压将她笼罩,君瑶忙欲提气相抗,却发觉体内灵气遭了禁锢。丹田之中,妖丹震颤,天道面前,多少道行皆不值一提。 汉王还在走近,只一指之距,她们又可亲密相拥。王气骤然霸道,再添百倍威慑。君瑶不能抵抗,唯有退开。 汉王见君瑶避开了她,不解地站住步子,她虽疑惑,却没有再走上去,只是奇怪地望着她,声音软软地问道:“阿瑶,你怎么了?” 君瑶弯了下唇角,平静道:“我入内室换身衣衫,殿下等我片刻。” 汉王没有察觉君瑶仍称她殿下,她弯了弯眼睛,笑眯眯的:“你去,我等你。”说罢,在君瑶方才坐的榻上坐好,预备在此乖乖等君瑶回来。 坐了片刻,察觉君瑶还在,她又朝君瑶挥挥手:“快去。” 君瑶目色柔和下来,道了一声:“殿下乖。” 汉王听她夸她,显出十分高兴的模样来,忙坐得更端正了,仿佛这样便能获得更多夸赞。 一入内室,君瑶再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不过瞬息接近,君瑶体内灵气涌动,仿佛经历过一回生死大劫。天道之强,碾压万物,君瑶修炼至今,从未遇敌手,然而在天道面前,三千年道行,竟如蝼蚁一般,不堪一击。 外室步履响动,宫人送了晚膳来。 汉王一日不曾用膳,早已饿了,但她仍旧等着君瑶,要等她来,一同入席。 君瑶不知如何待她才好。 殿下粘人,一寻到机会,便会软软地与她说,要抱抱。她开心的时候,会蹭到她身旁,低落的时候,会要她摸摸她,就如给猫儿顺毛。 然而她们却再无法相拥,连走近些都是奢望。 如方才那般避开一回两回尚可,时日一久,殿下必会生疑。君瑶心知,为长远计,她当尽快离去才是。 可她又深知,若此时离去,定然更会使殿下伤心。 她若伤心,怕是又要哭了。第八十六章 帝王衣食,皆有仪制,汉王还未发觉她晚膳的规格,盛放膳食的器皿都与从前不同了。只欣喜于食案上有几道她喜爱的佳肴,趁着宫人不注意,悄悄换到君瑶那侧。 这个很好吃,阿瑶也会喜欢的。 等了许久,君瑶才自内室出来。她果真换了身衣衫,却仍是端庄好看。汉王眼睛亮了亮,目光触到君瑶面色,亮闪闪的双眸转又添了关切,站起身来,关心道:“阿瑶,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适?” 君瑶方安抚了体内窜动的灵气,又受王气震慑,自是大有损伤。只是这些又不能与汉王说了。 小殿下担忧地望着她,君瑶对了她笑了笑,安慰道:“兴许只是受了寒,不打紧的。” 原来是受寒,汉王明白,她走上两步,欲摸摸君瑶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热。还未触到君瑶,她便避了开去。汉王摸了空,有些疑惑,君瑶十分自然道:“少许不适罢了,并未发热。”又叮嘱汉王,“天尚严寒,殿下要多穿些,不可贪凉。” 君姐姐的话,汉王素来是很信的,当即也不怀疑,点点头,答应:“好,君姐姐也不可贪凉。” 君瑶一笑,又令汉王用膳。 晚膳丰盛,小殿下饿了整日的胃受到安抚,十分愉快。君瑶恐她用多了,夜间睡不好,不免劝她节制。汉王只得恋恋不舍地盯着那道香气四溢的炙牛肉,直到晚膳撤下,仍旧十分遗憾。 君瑶见此,又不免心疼,便安慰她:“你喜欢,明日再令厨下做。” 汉王这才展颜,乖乖道:“好,要与君姐姐分食。” 好东西,她总会想着分与君瑶,很是贴心。君瑶真想摸摸她,倘若这时能摸摸小东西软软的后颈,她必会欢喜得眯起眼睛来,蹭到她身旁要抱抱。 汉王还不知她失去了一个轻柔的摸摸,低头拨弄她新得的一匣子宝石。天子即位,诸臣各有贺礼。汉王得了许多贺礼,还来不及造册入库,便自己从中选好玩的来摆弄。 宝石硕大圆润,色泽纯粹,颗颗价值连城,一气装了一匣子,可见此人财大气粗。汉王还不知是何人所进,只是想这些宝石好看,可以镶到阿瑶钗子上。 她一个人都能玩许久,待夜深了些,君瑶便催促她回寝殿歇了。 汉王扭头看了眼滴漏,满是不舍道:“再过一会儿,还早。” 君瑶哪里不知她的心思,再多待会儿,等夜深了,她便该说外面黑,不敢出门了,到头来必会睡到她身旁,赖上一整夜。 若是从前,也就由得她了。然而眼下,君瑶只得哄着她:“明日有朝拜,陛下又需早起,快回去歇了。” 汉王泄气,低声嘀咕道:“在这里也可以歇的。” 她就是想要阿瑶抱抱睡,她不想回去寝殿。寝殿很大,床榻也宽,可那里没有阿瑶,她一点也不喜欢。 君瑶装作没有听到,只望着她,示意她该走了。 汉王不是任性的孩子,见她坚决,也不吵闹,只磨磨蹭蹭地离去。 离去时,还不忘提上她的桃花灯。这是去岁君瑶与她逛庙会的时候买的,她答应不看别的花了,就对这些做成桃花状的物件愈加喜欢起来。连厨下都知,糕点做成桃花状的,陛下会多食几块。 汉王走得一步三回头,那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凄风苦雨,连影子都在诉说不舍。君瑶既好笑,又无奈,最终化成眼眸中的一汪温柔。 新即位的小皇帝连日来都不大开怀。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拥立她的大臣们本就是各方阵营中逃出来的,到了临淄仍是各自为政,为己牟利,互相攻讦,各揭其短。 新君即位,先前那一场混战必得做个了结,朝臣称诸王为逆,当废为庶人,问罪从逆之人。诸王臣属则以为先帝昏君,当废之,朝臣不能规劝主上,也当问罪。 汉王为难,只心中急着要追赠大长公主,要行此事,必得先定先帝之过。费了些时日,好不容易将此事颁行下去,又发觉众臣起了旁的心思。 洛阳受战火屠戮,宫廷焚毁,城郭破败,要想回洛阳,少不得需重建都城。可那一场仗打得府库空虚,百姓死伤无数,此时兴徭役,建都城,无异于火上浇油,困难重重。 何况先帝与诸王相继殁后,众臣逃亡临淄,立汉王为新君,同时还有几名将军各怀心思,不受辖制。 这些难题都需汉王去调解,去解决。 她自小就不是当做继任之君来培养的,帝王之术,平衡之道,更是无人教过她。她哪里知晓如何行事?唯有自己摸索,可形势怎会与人喘息的时机。汉王身边每日都围了一群吵吵嚷嚷的大臣,却无一人,能为她献策。 她只能靠自己。 数日下来,汉王人都瘦了一圈,乌黑的眼眸都不大有神了,无人独处之时,也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