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困乏,就没有回头。 随即大太太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母亲,这事还得您拿个主意才好。” 事到如今,叫她拿主意? 长房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咳嗽着扭头去看她,怒不可遏地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好好的孙女,眼瞧着就被教成那副模样,岂非都是大太太这个做娘的错?长房老太太越瞧她就越觉得生气,恨不得立即下了炕抓起一旁的拐杖狠狠敲她几下,才好解气。 然而她病了,连骂一句都觉得似要力竭,哪里还能杖责大儿媳。 “母亲,您救救儿媳,这事儿媳是真没了法子呀……”大太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得脸上妆容都花了。 长房老太太喘着,声音渐低:“你个蠢物,还不快去将那贱种到底是谁的给问出来,跪在我跟前现什么眼。” 大太太就哭得愈发厉害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那个女儿是个祸害,早该在生下来时便将她给溺死才是。如今可好,闯下了这般大祸。她素来倒是个圆滑人,可这一回,彻底没了决断。巴巴地来求长房老太太拿主意,可老太太已然被气病,根本便不愿出面。 但眼下这事,拖不得。 她便又有些怪起长房老太太来,不过就是病了,好端端地非得让人去请了三房的六弟夫妇来,差点便将这事给泄露了出去。她极好脸面,此刻只想着将事情给瞒得密不透风。 哭了会,见长房老太太背过身去闭着眼睛似没了声息,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忙唤她:“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可躺在炕上的老妪面色煞白,牙关紧咬,竟是出气多了。 大太太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扬声喊人进来。 可杭太医人在外头,府里只有个从外头请的大夫,医术尚不如杭太医,只知扎针开药。若问他能不能根治痊愈,何时能好转,竟是一问三不知,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明确话来。 谢家大爷就用不悦地眼神瞪了眼大太太,嫌她多事,又惹了老太太生气。 长房老太爷则摆摆手,将一众人都给赶了下去,又抛下话,没他跟老太太的许可,谁也不准进梅花坞。 “父亲……”谢大爷愣了愣。 可老太爷下定了决心,几个儿子说什么都无用,只得由着他去了。 一出了梅花坞的门,大太太就咬着牙骂了句:“那小贱人,气煞我了!” 谢大爷听她管自己的女儿叫小贱人,登时甩了脸子给她看,冷哼:“都是你教的好!” 夫妇俩闹个不休。 女儿做了丢脸的事,大太太理更亏,说不过谢大爷,气馁地抹着泪下去了。 前脚才走,后脚谢二爷就差了人来寻谢大爷。见了面便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将老太太气成那副模样? 谢大爷没脸说,搪塞了几句就要告辞。 谢二爷也就没有再追问,只在谢大爷走后,阴着脸沉思起来。 偌大的宅子,一旦出了点事,风言风语总是免不了的。又正赶在年节上,府里头的人聚得比往常更齐全些。这么一来,流言蜚语就更多了。有说老太太是被大太太给气着了的,因为大太太克扣了祭祖宗的东西;又有说是被大老爷给气着的,说是大老爷闹着要纳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去,没脸没皮;还有说是因为大小姐谢云若的。 众说纷纭,可谁也不知道真相。 谢姝宁怀疑着,故意让人拿了块上面雕着云的玉牌去求见元娘,便说是新得了这玉牌,想着同大堂姐的名字相衬,就让人送去给她。 她素日里就爱送些小物件给诸位堂姐妹,因而这般说,定然不会有人觉得古怪。 这本是个见元娘的好借口,可这一回,玉牌送出去了,元娘的面却无人见着。 她心里的五分怀疑就变成了七八分。 前世,她呆在长房的日子远多过于留在三房,因而对长房几位伯父伯母更为熟悉。大伯母看着和善,却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大堂姐在她手底下,一直都过得连个庶女也不如。为了贤惠的名声,大伯母自然是不会苛待庶出子女的,可对自己嫡亲的孩子,却能漠视冷待到那等地步。 谢姝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虎毒尚且不食子,大太太这只笑面虎,分明比虎还毒。 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却不知,大太太这一回却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大太太进了元娘的屋子,在她床榻前坐下,伸出手去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慈和地笑着,用近乎哄骗的语气道:“娘知道,娘一直都待你不好,只怕你心里也是怪娘的。只是这一回,云姐儿,你老老实实告诉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便好了,咱们吃了药,过些个日子娘在帮你说一门亲事,谁还能知道?” 元娘不吭声。 大太太的望着她的眼睛就眯了眯,又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定然是被你给害了,你别怕,同娘说,娘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话音落,元娘惶惶抬起头来,飞快地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大太太何等精明,立即发现了其中的不对,遂问:“你是自己甘愿的?” 元娘仍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你说,那人是谁?”大太太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 养在闺阁里的女儿,却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同人珠胎暗结,且她还迟于老太太发觉,她焉能不气?这会见自己耐着性子巴巴说了半天,元娘却依旧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句般,登时大怒,扬手便扇了一巴掌过去,压低了声音直骂:“小东西,你翅膀硬了,如今还觉得这事长脸了不成?” 可不管她骂什么,元娘依旧没有反应。 大太太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站在庑廊下,心里头乱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 府里的流言日渐高声了起来,大太太心情不佳,听到耳中就连连冷笑,让人揪了几个平素里碎嘴的丫鬟出来,里头正巧便还有上回谢姝宁见过的那个丫鬟。几人到了大太太跟前,自然是不敢再说什么。 可大太太才不管他们几个究竟说没说过,又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话。 她将这几个揪出来,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叫下头的人看看,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到底能惹出什么祸害来。 于是她就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将这些个人都杖责三十。 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听到要挨三十下,当下便个个白了脸。 身子骨弱些,可不得折在这上头? 骇然之下,一个个都拼命求饶起来。然而大太太是铁了心的,本又心情不佳,听到哭饶声,只觉得愈加不快,赶紧让人拖下去打。偏生府里的老太太又病着,不好叫这些人扰了老太太养病,就又叫人拿粗布堵了嘴。 打完了板子,她才冷着脸说了几句下回再胆敢随意置喙主子,打死也罢,才将这几个锁到了柴房里去。 谁知道,当天夜里,那日收了谢姝宁银子的丫鬟就发起了高烧,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就没了气。 这可真真是晦气! 大太太暗骂了几句,就让人裹了尸体拉出城去埋了。这还没出十五,家里就见了血,触了霉头,接下去只怕是要倒霉一整个年头。 怕也正是如此,长房老太太的病竟是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忒苦的药,一碗又一碗地灌下去,却毫无起色。 元娘的事也死水似的,连圈涟漪都不见。 偏生大太太往日对元娘不关心,连带着元娘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对自家这位大小姐不上心,一群人竟是连元娘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去了哪里也说不清,气得大太太发了好一顿大火。 再问一问,元娘的贴身大丫鬟连元娘的月事何时来何时走也不知。 这下子,大太太可真算是被气笑了。 她倒不觉得是自己这做娘的不合适,反倒是觉得元娘瞧着娇娇弱弱,怯生生的一个人,其实肚子里的心思黑得很。 想着想着,她的心肠就愈发冷硬起来。 她木着脸去见了元娘,细细又问了三遍是不是当真不说。 元娘自然不吭声。 她就冷笑起来:“也罢,你说不说都一样,总归我便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便是。”第090章病逝 自大太太那日见完元娘后,元娘就“病”了。 这事阖府都知道。 大太太唉声叹气,见人就忍不住抹泪,一派慈母模样,说老太太病了,元娘也病了,偏生杭太医又不在府里,叫人忧心不已。 每年春节,杭太医都回乡一趟,这一来一回便需要许久。通常都要快出正月,他才会回来。眼下元宵都未过,他哪里赶得回来。 大太太便成日里都郁郁寡欢的,逢人来探望元娘,她就又要推拒一番,称元娘的病生在面上,女儿家又面薄,不敢见人。宋氏几个就都不曾见到过元娘的面。谢姝宁头回是跟着她一道去的,只呆了一会便知道大太太是在撒谎。 细节决定成败。 大太太自称日日陪在元娘身边,可元娘若真是病了,岂会不吃药?既要服药,大太太身上又怎么可能会连一丝药味也不沾染? 由此可见,大太太的话,根本就没有一句是真的。 谢姝宁同宋氏离开长房,路上她便对宋氏道:“娘亲,大堂姐可是真的病了?” 初一那日才寅时,宋氏夫妇就去了长房。依谢姝宁看,这两人不该一点都不知情才是。可听到她问,宋氏却只是皱紧了眉头,摇摇头道:“瞧你大伯母那模样,倒像是真的病了。” 谢姝宁仔细盯着她面上的神色看,而后暗自叹息,是真话。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宋氏的确是不清楚。 紧接着,她却又听到宋氏悄声道:“说来也怪,好端端的怎么就都病了。” 袖中笼着的小暖炉温热服帖地往掌心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气,谢姝宁摸着炉壁上头的花纹,一脸疑惑地问宋氏:“娘亲,长房伯祖母究竟是生了什么病?怎地这么些日子了也毫无起色?” 长房老太太的病没有好转,众人也早都知道。 “听说是同你大伯父大伯母吵了一架,被气着了。究竟是为了何事吵的,就不得而知了。”两人说着话,走到了玉茗院正房的庑廊下,宋氏帮她理了理外头罩着的鹤氅,轻声道。 谢姝宁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竟将消息瞒得这般严实,可见事情的严重。她知道,大堂姐的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元宵节的花灯才挂起来,众人还未来得及吃一粒元宵下肚,便得到了元娘死了的消息。 谢姝宁呆愣愣地扶着碗沿,觉得嘴里那半颗元宵又粘又甜,叫人腻味,咽不下去。 前世她同元娘并没有什么交集,可这一世,元娘真的死了,她又莫名有些怅然。这还是自她重生后,身边去世的第一个亲人。她的大堂姐谢云若,比她前世的年纪还要小上好几岁,却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哪怕谢姝宁猜到了元娘为何必死无疑,却也没想到这一回,元娘是自缢的。 大太太可不傻,正月里就接二连三地出这么一堆事,可断不会是什么好兆头,说出去,也不吉利。 所以她想着,至少也得拖到开了春再说。 到那时,元娘就恶疾缠身许久,再死,也就说得过去,容易糊弄人。 可谁知,元娘却自个儿上吊了。 大太太又哭又骂,杀千刀的臭丫头,死也不叫人安生! 这会子,距离元娘生病,才不过七八日。 什么病,这么厉害? 大太太就愈发觉得元娘是个灾星。 长房老太太得知后,硬生生吐了口血,一缓过来就叫了大太太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也不顾大儿媳妇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指着鼻子就训斥起来,“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将人给问出来,你瞧瞧你办的事!” 话说完,又咳了一帕的血沫子。 大太太生怕她出事,哪里敢顶嘴,忙叫大夫进来瞧她。 闹闹哄哄的,直到元娘下葬,长房老太太的病也没能好起来。 杭太医倒是该在回京的路上了,他最了解老太太的身子状况,由他来诊治再好不过。可谁知,一群人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杭太医在回京的路上出了意外,翻了马车,死了…… 这下可好,听到消息,雪上加霜,长房老太太更是恹恹的。 大太太连梅花坞的门也不敢进。 元娘的事,她没有办好,老太太见了她就心烦意乱,恨不得将她打出去,哪里愿意瞧见她。大太太欲哭无泪,连用饭的胃口都倒了个干净。 因元娘至死都未开口,没有证据,这事又不好闹大,最后竟是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太也就愈发记恨起了她。 大太太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这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内宅以垂花门为界,府里的小厮寻常是进不来的。便是个别时候进内院来,也多是由婆子们领着的方可,且大多不过是才总角的小子,能成什么事。二门里的小姐,又轻易不出门。她思来想去,根本就没有机会才是! 可事,到底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她越想越懊恼,哪怕元娘死了也没觉得有松气的感觉。 然而这事不好宣扬,连四下找人来问话都不成。她憋不住了,便带着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去垂花门边上看了又看,看得几个守门的婆子心惊肉跳。 垂花门作为内院与外宅的分水岭,向来看守甚严,可如今落在大太太眼里,就跟沙子堆的一般,风一吹就能散个精光,一点不牢靠。她站在五层的青石台阶上,望着垂花门两侧磨砖对缝精致的砖墙,心里头火烧一般难受。 没有法子,她只能随意寻了借口将守门的婆子狠狠敲打了一番,遂扭头走上了抄手游廊。 自这之后,府里的仆妇倒是都乖觉了不少,平素连嚼舌根的人都少了许多。 众人皆道,大太太往日里瞧着不喜大小姐,可到底是女儿,出了事哪里有不难过的。因了她心情不佳,谁也不敢轻易去她跟前寻晦气,生怕触了霉头,落得个凄凉下场。那几个挨了板子的人更是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连个缝都不敢叫人看到。 大太太这一回雷厉风行的,倒真把人给唬着了。 元娘的事,也就这么压制了下来。 可谢姝宁却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元娘的死,至多也不过就是终结了一半而已。挡在众人眼前的迷雾,仍旧是一重盖过一重,叫人看不透。她有心叫人去看看立夏,可她身边缺个得用的人。内院里倒还好些,可二门外呢,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等开了春,江嬷嬷挑几个人,也只能在内宅里用用,外头依旧是行不通。 她思量着,就皱起了眉头。 困在内宅里,终归有些束手束脚。她想做的事还多着,万不能就这么碌碌度过剩下的日子。 她想到了鹿孔。 鹿孔眼下还在延陵,坐镇宋家出资开办的医馆。 延陵距离京都路途遥遥,一旦有点什么事需要用上鹿孔,只怕就要来不及。得了先机却不用,她可就成傻子了。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也不知前世十几岁才回京的燕淮,这一世会不会提前出现,又会不会再次将鹿孔收为己用。 她揉揉眉心,转身就去寻了谢元茂。 十五一过,天又开始落雪。 也不知今年会下到何时,去年开了春,竟还莫名下了好大一场暴雪。 谢姝宁极怕冷,穿得又厚又多,手上还抱了暖炉。月白跟在她身侧为她打着伞挡雪。 她个子才齐月白的肩,可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倒叫月白跟得不易。进了回廊,月白便将伞侧了过来,斜斜挡住自外头刮进来的雪花,一边叮嘱谢姝宁:“小姐,走慢些。” “嗯。”谢姝宁应了声,步子却一点也慢不下来。她怕冷怕得厉害,但凡能在屋子里多呆一刻,就绝不会愿意出门走动。这会是有事要提,若不然,她才不肯出来。慢吞吞地走,岂不是还得多挨会冻?她可不乐意! 没一会,到了内书房,她才发现哥哥也在。 父亲正在考察他的功课。 她进去站定,也就先不开口,听谢翊背书。 磕磕绊绊,断了好几回,他才算是背完了。谢元茂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通读了几遍?” “二十遍了……”谢翊垂眸,似有些惭愧。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汗颜,通读了二十遍才背成这样,可当真有些说不过去。 正想着,谢元茂忽然扭头看她,握着书卷的手指指她,“阿蛮看一遍就会,你为何总也不会?” 谢翊幼时倒还好些,读书习字也都学得挺快,可功课日渐深了后,就慢慢显出颓势来。谢姝宁知道,他大抵是不爱念书。心思没在这上头,哪里还能学得好?因了前世未能一起长大的遗憾,她今世只盼着哥哥平安就好,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课业有成,来日又是否能科举入仕。 只是谢元茂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会这般想。 望子成龙,他也不例外。 谢姝宁就悄悄给谢翊使了个眼色。 谢翊心领神会,遂冲着谢元茂低下头,用苦恼又伤心的声音道:“翊儿愚笨,叫父亲失望了,兴许翊儿生来便不会念书。” 见他如此,谢元茂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就没法继续说出口了。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就换了话头,鼓励起儿子来:“休要胡说,你是我的儿子,焉能不会念书。” 谢姝宁在边上坐定,暗忖:哥哥不爱念书,说什么也无用。 过了会,谢元茂才转过身来笑着问她:“阿蛮可是有事?” 谢姝宁也跟着笑,道:“阿蛮想着长房伯祖母的身子一直未有好转,心里担忧,便想起一人来。早先帮江嬷嬷治病的鹿大夫,若能来京一趟,想必定能治好伯祖母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