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她的宫婢见了担忧,便与她宽解道:“起初总是难的,陛下顺手了,就好了。” 汉王知道的,她也只有硬着头皮做好这个皇帝。大臣们各自为营,相互倾轧,将士在外不受皇命,有她这个皇帝,他们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倘若没了她,只怕那几名将军立即便能寻到名目起兵,自立为王。 汉王早就想到会有这般情形。但她不怕,她努力去做,总会越来越好的。待她整肃过朝中势力,将不好的清出去,理出能做事的大臣来予以重任,再好生安抚百姓,与民生息。过上几年天下会定下来的。 汉王从来不是迎难而退的人。她低落是因君瑶好几日没有摸摸她,也不肯抱抱她了。汉王也有些赌气起来,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阿瑶却不对她好了。 宫婢见哄不好小皇帝,又出了个主意:“陛下不如去偏殿瞧瞧?” 汉王耳朵立刻竖起来,显出意动的模样来,然而片刻,汉王就耷拉下脑袋,不说话。 宫婢再道:“陛下还未成亲,满朝都盼着中宫有主。陛下该早立皇后才是。” 听到皇后二字,汉王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成的,阿瑶不肯做皇后的,她都不肯抱抱她了。 汉王又伤心又生气,最终还是伤心更多。她坐到御案旁,随手提起笔来,却不书写,仔细回想近日是不是做了什么令阿瑶不高兴了。 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眉目来。汉王又想,兴许只是阿瑶心情不好。 这一想,仿佛寻到了答案,汉王立即豁然开朗,每个人都会不开心,她该好好陪着阿瑶才是,不能躲起来。 汉王想明白了,忙站起身来,要往偏殿去。 她推门走出寝殿,只见殿外万籁俱寂,庭中灯火,都是冷冷清清的。汉王这才发觉,夜已深了。 她本该回去歇下,但宫婢口中的皇后二字却缠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瑶这么好看,若是作新妇妆,定然美得不可方物。倘若她能嫁给她,她们一生一世不分离,汉王觉得,让她做什么,她都甘愿。 夜风带寒意,汉王提着桃花灯,快步往偏殿去,到偏殿外,便见殿中灯火已喑,君瑶当是歇下了。 汉王轻轻吐了口气,仍是不舍离去,暗想让她看一看阿瑶,看一看她就回去。 她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殿门。殿中漆黑,唯有内室中亮着一盏小小的铜灯。汉王想了想,将她的桃花灯倚在殿门口,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偏殿她常来的,殿中摆设,她皆知晓,便是黑夜也不会走错。她朝着卧榻缓缓走去,心中扑扑直跳,仿佛在做一件十分隐秘的事,紧张得厉害。 卧榻宽敞,上有一人卧躺,那人双眸轻合,容颜姣好,呼吸声清浅,胸口微微起伏着,当是已熟睡了。 汉王摸着榻沿,在地上跪坐下来,看了看君瑶,连日来黯然的心,立时便被填满了。汉王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望着君瑶,那颗满满的心不知怎么又像漂浮到了云端,叫轻柔的云包裹起来,无限欢喜。 “阿瑶。”汉王轻声唤道。 君瑶仿佛睡着了,没有回应。汉王便不出声了,呆呆地看着君瑶,看得入了神。她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描摹君瑶的面容,一遍一遍地记下她的模样,却仍是看不够。 她这样美,夜色之中,更添了几分温柔。 汉王失了神,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将目光落在君瑶的唇上。身子也跟着朝前倾下。 汉王的心跳得飞快,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灵魂都似出窍了一般,轻飘飘的。她想亲亲阿瑶,偷偷的,就一下。 但凡是人,总是有执念的,汉王的执念便是君瑶,她想娶她,想一辈子不与她分开。性情和软的小皇帝,一想到君瑶,就无比坚定。 汉王屏住呼吸,她越靠越近,能感受到君瑶的呼吸,温热的,像羽毛一般扫在她的鼻尖。只差少许,就可以碰到了。汉王既紧张,又期待。第八十七章 夜色静谧,铜灯摇曳。 汉王的双唇贴在君瑶的唇上。室中仿佛骤然空阔起来,一切家什都消失了一般,唯有她一人的心跳。 君瑶的唇软软的,微微带着些凉意,汉王小心翼翼地贴着,接下去便不知该做什么了,然而只是如此,都使得她的一颗心,不断地下坠,坠在一片铺着柔软植被的草坪上,四周是温暖的阳光,与使人酥软的风。 这大约是她此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 汉王直起身来,她的脸颊涨得通红,黑漆漆的眼眸湿润而温顺,她看了君瑶许久,最终鼓起勇气,轻声道:“阿瑶,我喜欢你。” 她说完了,心跳更快了两分,忙看君瑶醒了不曾。君瑶仍闭目熟睡,丝毫未察觉,汉王登时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待汉王离去,殿中阴影处现出一人形。君瑶从黑暗中走出,缓步到榻前。 榻上安卧的“君瑶”渐渐消散,变作一棵小小的桃木,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君瑶看了那桃木许久,弯身将它捡起。桃木在她手心,逐渐变得透明,与她融为一体。 仿佛这般,汉王那吻,便是落在她身上。 汉王自觉做了件大事,一夜不曾睡好觉。临近天亮,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也是沉浮在半梦半醒间。她梦见阿瑶也亲亲她了,她对她笑,抱抱她,也与她和颜悦色地说话。 这梦甚好,却叫唤她起身的内侍吵醒。 汉王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唤醒了,便慢慢地坐起来,呆呆的愣着。侍奉她的宫人知她自小便是个慢吞吞的性子,唤过一声未得回应,也不急,只候在门外等着,过得约莫半刻,殿中果然有了回应。 一夜未眠,稍一合眼便被叫醒,汉王却一点也不生气,她以凉水扑面,让自己清醒过来,便抖擞起精神,往前殿去召见大臣。 她亲亲过阿瑶了。亲亲是唯有夫妻才能做的事,她是一定要娶阿瑶的了。 她跟昨日不一样了,是一个要成亲的人。国相说过,大人方能成亲。她是大人了,要有大人的样子。 大臣们察觉陛下今日格外振奋。他们倒不知陛下有一个宏大的志向,这志向已在陛下心中算达成了,只是言语时又添了一份谨慎。 党同伐异,古来便有,只是每到乱世,便愈演愈烈。 大臣们原先要立汉王,也不乏以为汉王年幼,又无势力,好糊弄的心思在。 谁知立了汉王才发现,陛下年幼不假,行事却颇认真,很有一股执拗的秉性。无势力也不假,却深得民心。 大魏兵将折损过半,余下的多是些老弱病残。汉国因未曾卷入兵灾,青壮皆在。三郡良家子感念陛下治水之德,都是能为她效死的。 因这种种,大臣们方不敢放肆。竟让汉王,在区区一月内,将这新组起的朝廷拾掇得像模像样。 然而汉王并非天赋异禀,她治汉国时,便是赖臣属辅佐,方能顺利,更何况治理天下,每日皆是万般小心,唯恐大臣们又要出什么歪主意,来蒙蔽她。 今日大臣们赶来,仍是说归洛阳之事。 众臣多自洛阳来,妻女家人、田亩宅邸,皆在洛阳,自是一心归去。何况临淄虽也繁华,作为都城,总归是小了,哪能彰显大魏大国风度。 陛下登基一月,不提归都,每有大臣提起,也总岔开,众臣不免急了,倘若陛下习惯临淄安逸,待皇位坐稳,干脆下诏迁都,可如何是好。 汉王一听那大臣又谏言归都之事,立即警惕起来。 他们又要来害她了!他们要害她做一个昏君,然后百姓就不喜欢她,阿瑶也不喜欢她了! 汉王板起脸来,但她又知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什么都说了算的。何况她方即位,而他们都是老臣,不能不与他们尊重。 那大臣说得唾沫横飞,汉王容色正肃,只听着,并不轻易开口。 待大臣说完了,汉王方严肃道:“此事是当一议。” 大臣一喜。汉王立即扫视殿下众臣神色,便见多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显是赞同归京的。汉王的心沉了沉,洛阳城毁,不知费多少银钱、征多少劳役方得重建。汉王有心使百姓负担缓一缓,与他们一两年休养生息,再图回都。 奈何大臣们却一心念着洛阳纸醉金迷的舒适日子,急着回去。 汉王不死心,再度环视殿中,这一看,竟叫她寻出三五名沉着脸色,不大赞同的大臣。汉王一喜。 她做了皇帝,发现了一件事,大臣与大臣间总有政见相左之时,她不便表态之时,可令大臣们争吵,而后或是拖,或是拉偏架,这一事便过去了。 汉王正经容色,朝那三五名大臣中官儿最大的一人说道:“卿以为归都一事……” 议了一上午,也未议出个所以然来。 汉王又发现了,朝廷的事,很是繁琐,若有一事,她不想办,便可和稀泥来拖上一阵。也幸得大臣中没有格外强横的,竟也无人敢直接逼她。 她一点一点学着为君之道,学着她不擅长也不喜欢的算计人心,一点也不快乐。可除了硬着头皮撑下去,她又能如何?总不能一走了之,由着国事一日赛一日的糜烂。 幸而还有君瑶。 汉王一想到君瑶,心情便舒畅多了。 她昨夜,已偷偷将君瑶定下来了。亲亲过,君瑶就是她的皇后。皇后就是要每日都见到的。 汉王一离了前殿,便连忙寻君瑶去。 晚些,她还要召见洛阳来的将军,听他说一说洛阳境况。她很忙,必得将闲暇都用在阿瑶身上才好。 匆匆忙忙赶到偏殿,连章服都不曾换。 一想到能见到君瑶,汉王就眉目舒展,她小跑着过去,仿佛下了学的稚子,满面无忧无虑。天子的十二章华服穿在她身上,都减了庄严而添了明快。 不想赶到偏殿,却扑了个空。君瑶往园中去了。 汉王呆了一呆,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春临大地,满园春色,流离烂漫。她已许久不曾停下步子,看看风光了。汉王一喜,阿瑶在园中,她正可与阿瑶一起,在春日间走一走。 汉王又往园中去。 园囿不大,布景却甚精巧。汉王入园,于草木间绕上几个弯,方在池旁的凉亭中寻见君瑶。 君瑶半倚栏杆,观水中涟漪。她身旁放了一碗鱼食,亭外池中纷拥着一圈锦鲤,争先恐后的将头浮上水面。想是方才散过鱼食,锦鲤正盼着再度投喂。 汉王走上前去,待近了,却害羞起来。 君瑶闻得声响,转过身来,见了她,淡淡一笑,唤道:“陛下。” 她只是寻常语气,落入汉王耳中,却是甜入心脾。汉王忙走过去。她快步而来,为与君瑶多待一会儿,额头上都走出了汗。君瑶自是瞧见了,却只能装作没有看到,婉转叮嘱道:“陛下走慢些。” 汉王在君瑶身边停下,答应道:“好。”声音小小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君瑶唇上瞟去。 她与大臣待得久了,多少磨练出些许城府来。然而到了君瑶面前,她仍是藏不住事,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不时就看一眼君瑶的唇,脑海中不住地想起昨夜偷亲阿瑶的事。光是想起,脸颊就红了,她忙想到别处去。但君瑶就在她身旁,汉王控制不住自己,一番挣扎不过之后,只好十分隐蔽地朝君瑶看去。 每看一眼,就想一遍,阿瑶的唇,软软的,她还想再亲亲。 君瑶无奈,陛下多半以为偷看得极为谨慎了,但她那小眼神,一黏到她身上,便舍不得挪开。她又怎会没有察觉。 倘若只是看看,倒也罢了,偏生陛下一意盯着她的双唇。 君瑶心中叹了口气,面上沉静道:“陛下。” 唔!阿瑶唤她了!不能被阿瑶发现她在偷看她!汉王忙端正身形,乖乖坐好,一点也不朝君瑶看。第八十八章 汉王大约从不识得欲盖弥彰四字,自以为装得极好,却不知她从头到脚都是心虚。君瑶也不揭穿她,打开一旁的食盒,里头是一壶花生酪与一碟赤豆糕。 小皇帝藏不住心事,昨夜悄悄来做了坏事,今日必得想着见她一面。朝廷未定,世事纷扰,她常忙得脱不出身来。君瑶恐她饿着,提前备下吃食在此等她。 汉王见赤豆糕,眼睛一亮,坐到几侧,拈起来小口小口的吃。她睡得不足,便不大有胃口,兼之大臣们又等着,早膳用得匆忙,一轮政事议下来,早已饿了。 赤豆糕甜甜的,又不腻人,花生酪温热,饮入腹中,很是舒适。兼之满园春色,和风荡荡,汉王很满足,还不忘礼貌地与君瑶道谢。 君瑶一笑,仍立于栏后,与汉王稍隔了些距离看着。汉王吃过一块糕,便要喂君瑶也吃一块。她抬头寻君瑶,才发觉她站得有些远。 喂不到了。汉王只得问道:“阿瑶,你饿不饿?” 君瑶道:“不饿。” 汉王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 往常阿瑶总会与她相对而坐,或是替她擦擦沾了屑的嘴角,亦或替她续上空了的茶盏,从没有站得这样远的。 汉王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略显不安地动了下身子,香甜的赤豆糕入口,也变得味同嚼蜡起来。 又用下两块,汉王便停住了。 君瑶时时留意着她,见她停了,便问:“陛下饱了?” 汉王还是点头,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起来。以往,阿瑶定会来帮她擦擦手的,可今日她还是站得这样远。 其实也不远,妖不可近天子周身三尺处。君瑶站在亭边,汉王则跪坐于亭子正中的矮几旁,二人之距,约莫二臂之遥。可她们素来不分彼此,与往常一比,这点距离都显得遥远起来。 几上除一食盒,一盏一银碟,还齐齐整整地叠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帕子是湿的,作擦手之用。汉王指上留着赤豆糕屑,她抓过帕子,擦了擦手。 擦完了手,君瑶仍是不曾走近。 汉王越发觉得怪异,若是往常,她必会问出来,可她昨夜偷偷亲了君瑶,正是心虚的时候,又怎敢轻易发问,何况除却隔得远些,阿瑶待她,并无差别,仍是温柔细致,仍是关怀备至。 仲春的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汉王也犯起困来。但她过会儿还有正事,睡不得。汉王便在亭中与瞌睡做起斗争来。 君瑶看得好笑,与她道:“陛下若是困,不妨小憩片刻。” 汉王摇头:“不成的,大将军自洛阳来了,我得召见他。”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內侍自远处赶来,禀与汉王,大将军已入宫了,正于前殿候召。 汉王一听,不敢耽搁,忙站起身来,随內侍去。她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望向君瑶。君瑶也看着她,见她回头,道了一句:“陛下且去。” 汉王弯了弯唇,稚气的面庞显出极为乖巧的温柔来,道:“我晚些再来寻你。” 君瑶一点头。汉王便安心去了。 大将军姓王原是大长公主门下,大长公主薨后,先帝本欲除去依附于大长公主的诸多大臣,好安插心腹,不想先是依附者甚众,他除不过来,而后赵王举逆,诸王从逆,兵祸来势汹汹,使得他再顾不上其他。 如此,大将军方未遭贬谪。 他此番来临淄,不但是拜见新天子,将洛阳境况一一奏禀,还有一事,他要上禀天子。 “大长公主在时,令臣留意南境,齐国皇帝正当壮年,听闻颇有雄才伟略,许会生出北伐之心。” 汉王听到此处,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大将军面色沉毅,紧接着道:“后先帝自有主张,南境不令臣管了,臣便放了手。不想一月前,原在臣帐下的一名将军传书,称齐国边境驻军骤增,恐有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