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仙女”已经不再是穿着红『毛』衣的漂亮姑娘。 仙女是朝他扔石头的小明;是骗他吃猪食的小军;是从来对他不耐烦的爹娘;是比他强壮比他聪明,看不起他的哥哥。 傻子流出热泪。 他也想要大家喜欢他。 宁馥轻轻道:“他们不懂尊重你,是他们不好。你却不能学他们。” “你是一个人。人心肉长,不能为你自己快活,就去叫其他很多人心痛。” 话不说透,因为傻子不懂。 话不说透,因为这样听的人才懂。 二娃子他娘突然扔下扁担,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 这一场风波过去了。二娃子也被他娘拘着上了扫盲班,班上的小孩子们都被书记下了死命令,谁给欺负傻子,谁抽五下手板。 这下,连屯子里平时那些喜欢那二娃子说嘴的大人们也不敢嚼舌头了。 二娃子她妈天天挑着豆腐,腰杆也挺直了,虽然还是嫌弃二娃子脑筋笨口水多,但偶尔也夸夸这个过年二十四的小儿子,终于会写他自己的名字了。 她庆幸自己儿子没真干出什么蠢事来,特地把平常蹭锅底炒菜的一块猪皮悄悄给了村头大黄。 ——二娃子他娘虽然不信宁馥是什么“仙女”,但居然信了大黄通灵。 大黄吃着猪皮,二娃子他娘蹲在旁边一个劲地嘀咕,“狗大仙啊,您老刚正不阿,千万别和二娃计较,他日后再犯蠢,您可帮我盯着他,咬上两口也没事,别叫他再被人骗,走了歪门邪道啊!” 二娃子他娘连作三个揖,丝毫不在意大黄的毫无反应。 大黄拿屁|股对着她,吃得满嘴流油。 再后来图拉嘎旗流传起了村口黄狗是哮天犬下凡,专管无量宵小,路见不平一声汪的故事,都是后话了。 * 图拉嘎旗又迎来了一个大新闻。 有两位知青要结婚了。 高涵喝醉,钻了梁慧雪的被窝。 他对宁馥的感情,是憎恨,又不是憎恨。是渴望,又不是渴望。 他无比明确地知道宁馥有多么美好,同时,他也深深地憎恶着依然渴望这种美好的自己。 他真是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 似乎有许多不该做的事,可脑海里『乱』作一团,一时想不出任何一件。 他抱着纷『乱』的念头喝了一宿闷酒,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女知青们的院子里。 第二天木已成舟。 能怎么办呢?结婚吧。反正他们互相喜欢。 知道这事后宁馥还没什么反应,徐翠翠给吓出一身冷汗,一叠声地道:“这狗东西!这狗东西!准是没安好心!他怎么连那个傻子都不如?!” 宁馥淡淡道:“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应了那句话——” 徐翠翠接上道:“王八瞧绿豆,破锅配烂腕,”她拍掌叫好,“活该他们俩在一块互相恶心人,省的别人再遭了罪!” 宁馥:…… 她本来想说命运弄人来着——毕竟这两人本已分手,相看两厌,想不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不过徐翠翠这样说……也行吧。 人的命运从不是既定的。 而是由他们的每一个选择组成。 * 高涵和梁慧雪的婚礼很低调,低调到参加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外加一个不情不愿的证婚人。 毕竟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乡们和知青们都去参加另一件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更重要的事了—— 送行。 宁馥终于要回城啦。 大家最近都被扫盲班折腾的够呛,本来清闲猫冬的时候不得不聚在一块盯着小黑板上一个个方块字,实在令人头疼。 但人也不能好赖不分,是吧。 人家宁馥对他们是掏心窝子的好啊!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从村口送到公路上,大伙恋恋不舍地说了好些话,把宁馥的背囊塞满了干货、皮子、『奶』豆腐等等。 图古力书记终于叫停了打算“十八相送”的队伍。 “行啦行啦,咱们再送就要送到北京了!”他笑着挥一挥手,“走多远,也是从咱们图拉嘎旗飞出去的金凤凰哪!” “小宁同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宁馥上车,也和大伙挥手,“你们回去吧!我会写信来的!” 大家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 村子里的几个小娃撒腿追车,徐翠翠也跟着一起追。 人腿跑不过汽车,两下子就甩在后面了。徐翠翠哇哇大哭。 宁馥轻吸一口气,抑回眼眶中的湿润,正要坐正身子,前面开车的小吴却突然道:“你看,你看,那是谁?!” 她转过头去。 车子开在公路上,两边就是茫茫的草原。 远处,一个身影策马狂飙,遥遥而来。 只身打马过草原,高骏的大马旁跑着一只黄狗。 宁馥将手贴在玻璃窗上,朝他摇了摇,叫他回去。 而牧仁赤那却狠抽一鞭,始终追在公路一侧。 马蹄翻起土块,到底渐渐落在后面,只剩他喊了一句话,在风中传过来—— “——同|志,再见!” 第22章自命不凡恋爱脑的女知青→导…… 自从知道宁馥要回来了,魏玉华就开始数着日子等。 离娇娇回来还有一周,先上供销社把布料子都扯好,现在b城女孩们最时兴的衣服样子也瞧好了,先不做,等闺女回来再量量个,肯定是长高了! 离娇娇回来还有三天,凭证把过年才能买的什锦酥糖来上一斤! 离娇娇回来还有一天,把家里的肉票拿出来,狠狠地割了两斤猪五花! 菜还没挑,要等娇娇回来那天现买,现在有那家里有自留地的也悄悄卖点,更新鲜! 宁博远冷眼看她花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地折腾,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冷哼。 ——他还生着气呢。 等宁馥回家来,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教训她一顿,别想让他有什么好脸『色』! 哪怕是小吴拍回来的电报上说宁馥考了全省状元也不能让他消气! 长辈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她就是不听话、不省心! 还说什么考了状元,考了状元怎么也不惦记着赶快回家?!怎么也不主动和家里报个喜?! 小吴也是,拍个电报抠抠搜搜,恨不能一个字能说清千言万语!这种时候怎么想起节省来了?! 宁博远日日先把自己气个半死,再把自个关进书房里消气—— 消气的法子,就是从抽屉里拿出半个月前小吴拍来的那封言简意赅的电报,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读上一遍。 [喜娇考试第一] 翻译过来就是:喜讯,娇娇高考考了第一名! 宁博远觉得跟做梦似的。 他以为她是一颗注定营养不良的花骨朵,没想到,居然蹭蹭地蹿成木棉树了。 去图拉嘎旗看她时,难不成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算来算去,娇娇也该回来了。” 魏玉华喜滋滋地在日历上圈上一笔,从一大早起就开始坐卧不安,隔上一时半刻,就忍不住跑出去到路口瞧一瞧。 中午饭点都过了两钟头了,接宁馥的车还没回来,魏玉华忍不住又出去看了一趟。 宁博远嘴上嫌弃她瞎『操』心,但其实桌上的饭菜他也没怎么动。 家里两层小楼,书房在二层,宁博远一贯是午休后要到书房去的,今天中午觉也没睡,书房也没进,就心神不宁地待在一楼。 终于听见门口有动静,宁馥她爸飞快地起身走到门廊,一把拉开门。 外头两个正要敲门的男人都是一愣。 “您好,请问是宁馥同学家么?”打头一个年龄稍长的率先反应过来,问道。 宁博远一皱眉。 他在部队呆的久了,身上自有一股威严,“是。她还未回城,二位有什么事吗?” 两个来客进了客厅坐下,先客气了两句,然后说明来意—— “我们是航空大学的,这次过来,是要对宁馥同学进行政审。” * 宁馥家住军区大院里,大院门前是个大上坡,一直下到坡下面才是大街。 魏玉华魏大夫在坡上来回转悠。 认识的人路过都忍不住问她,“大周末不在家歇着,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魏玉华平时多么文静内敛的一个人,此时见人就笑,『露』上下两排牙,那高兴劲儿能从头发梢里透出来,“我们娇娇要回来啦!” “哦!” 那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老宁两口子还是忍不住把他家闺女弄回城了。 害,为了这个孩子,老宁耿直磊落一辈子,到底还是求人去了。 魏玉华光顾着高兴呢,根本没注意人家那掺杂着同情的神『色』。 终于,小坡的尽头看见车了。 魏玉华一路迎上去,就见汽车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姑娘。 她穿军绿『色』不带肩章的棉衣棉裤,胳膊肘处有两块新打的补丁,穿厚羊皮靴子,略长的头发扎两个小辫儿,动作干净利索,那腿一撩就跳下来了,手一伸,把后座上放着的大背囊扛起来背上肩。 魏玉华一下有点不敢认,颤抖着嗓子,几秒种后才挤出声音—— “娇娇,娇娇你回来啦?!” 那个姑娘转过头来瞧见她,一下就笑了。 她笑起来还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可走的时候脸颊上还带着点肥肉肉呢,现在全瘦没了。瘦的下颌骨线条都出来了。 这样好看。 但当妈的只想看自家闺女玉润珠圆。 “妈,我回来了。” 她走上前说道。 魏玉华抱住她,眼泪还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呢,手上已经把她身上几两肉都『摸』清楚了。 “娇娇啊,你可受罪了!”她更咽道,想到当年娇娇有多么不懂事,闹死闹活要离家去下乡,为了一个外人和她爸几乎翻了脸;想到娇娇一个还没成年的小丫头,独自一人到了大草原上,没人照顾没人心疼,还考上了大学,中间不知经历多少曲折苦痛…… 当妈的心如刀割,哭得停不下来。 宁馥不能瞧着她妈这么一直哭。 魏玉华泪眼朦胧地,就看她家姑娘突然放下背包,掏出一朵大红花顶在头上,又将一串干蘑菇围巾一样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原地摆了个芭蕾的姿势,紧跟着远远跑开,挥舞垂下来的蘑菇扭起秧歌,嘴里大喊道—— “妈——妈——你看我——” 她欢跳着,朝魏玉华跑过来。 在母亲朦胧的视线里,只有那朵一跳一跳的大红花,如此热烈活泼,生命蓬勃。 魏玉华破涕为笑。 “刚回来,做什么怪!” 宁馥来回几个大跳,笑嘻嘻地道:“我高兴嘛。” 魏玉华瞪她一眼,抹掉眼泪。 “赶紧的,回家吃饭了!” 宁馥:“等等,妈,包你先拿着,还有东西呢。” 魏玉华一怔,——娇娇离家的时候是悄悄跑的,东西拢共一个小背包,现在哪来的那么多行李? 就见宁馥从后车座上一样一样往外搬东西,司机小吴也下来跟着帮忙,一边对魏玉华解释道:“您呀,是不知道,小宁她在图拉嘎旗可有名了,那真是人见人爱!” 魏玉华将信将疑。 她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格脾气,她还不清楚? 小吴笑道:“您是没看见哪,我们走的时候,老乡们一直送出好几里地去呢!快赶上当年的乡亲们送红|军了!” 魏玉华看他们左一包山货右一筐皮子的,总算是信了,对小吴嘱咐道:“你回去,把娇娇受欢迎的事好好跟老宁汇报汇报!” 她丈夫比驴还倔,若是自家人说这话,他是一准不信的,须得小吴正正经经像汇报工作那样同他讲,他才可能听得进去。 小吴赶忙应下。 三个人走到家门口,正碰上两个航空大学的政审人员出来,宁博远在后面送,笑容可掬,半点没有往日的将军架子。 两个政审老师一瞧见宁馥,都是一愣。 还是年长的那个,或许是见过大场面,沉『吟』片刻,“这位……就是宁馥同学么?” “真是……真是别具一格。”另一位政审老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赞美”。 宁博远:…… 他的目光落在宁馥头顶的大红花、脖子上的干蘑菇上。 这是在干什么?! 宁馥赶紧把头上的花摘下来,没地方放,只好拿在手里,“这个,这个是老乡们送的,我带回来当个纪念。” 魏玉华眼见宁博远那脸都黑了,赶紧帮女儿说话,“她是见我想她想得哭了,逗我高兴呢。还是小孩子脾气。” 政审老师赶紧搭台,“彩衣娱亲,彩衣娱亲。” 招到学校将来没准还是个文艺骨干。 宁博远也赶紧挤出一丝笑容,“这孩子一向有孝心。” 魏玉华和宁馥都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均是一愣。 两个政审老师赶忙告辞了。 宁博远这才“哼”了一声,高冷地一甩袖子进屋去了。 ——看什么看,你自己惹麻烦,我给你擦屁股少吗?人家来政审,我也只能说你的好话! 宁馥明白这是他下不来台阶,硬撑着摆那父亲大人的谱呢。 她笑嘻嘻地倚过去,“我给您带了内蒙的烟叶子,听说劲儿可大了!” 宁博远瞧她黑了瘦了小小一只,想起她小时候也这样晃着自己手臂嚷嚷要“骑大马”的样子。他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指哪去哪,让往东不往西,她还得意地一个劲喊着“驾、驾——”。 心就软了。 不知谁教的她,小时候惯会骄横耍无赖,现在却知道撒娇了。 他伸手从宁馥那儿夺走了她滑稽的大红花,解下那串干蘑菇,训道:“行了,放行李去吧!” 宁馥赶紧招呼上小吴上楼放东西。 魏玉华正要再劝两句,便见丈夫珍而重之地抚了抚那红花上细微的褶皱,仔仔细细将它摆在了客厅显眼的地方。 哪怕这大红花跟家里的摆设一点都不搭配。 她唇角正『露』出一丝笑,宁博远已转回身来,将那干蘑菇往老婆手里一塞,“把这个做了,加个菜。” 魏玉华惊讶道:“咱们都四个菜了!” 宁博远脸皮绷得紧紧的,威严地道:“我想吃蘑菇了,快去。” 魏玉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在宁博远真的生气跳脚以前进了厨房。 * 吃完饭,喝完茶,宁馥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听小吴给首长“汇报工作”。 小吴在图拉嘎旗呆了挺长时间,老乡们也乐意跟他讲讲宁馥的传奇故事,什么给羊嘴对嘴呼吸啦、什么从狼口下保护集体财产啦、什么给大伙开扫盲班啦…… 宁博远倒还神『色』如常,魏玉华在旁边听得一会心疼一会后怕,紧紧搂着宁馥。 小吴说得口干舌燥,宁博远道:“行了,把你们魏大夫吓坏了。” 魏玉华抹抹眼睛,嗔怪道:“就是!” 她『摸』『摸』宁馥黑而亮的头发,“我们娇娇囫囵个儿的回来,真是『毛』|主|席保佑。”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也骄傲。 宁馥:乖巧。jpg 直到宁博远发话了—— “上书房来说吧。” 他说完,率先起身上楼去了。 魏玉华有点惊讶。 在宁家宁博远从不摆“首长”的架子,不过是好他那点大男子主义的面子罢了。 但他的书房却是从来不许别人进去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不许任何人掺和。 换句话说,在这栋房子的任何一处,他都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但进到书房里面,他就是b城卫戍区的副参谋长。 宁馥能进他的书房,这说明老宁已经把这孩子当个大人看了。 而且是有共同事业的成年人。 魏玉华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生了娇娇,她身体不好,不能再生了,老宁抱着孩子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咱们的女儿,将来我也一样教她,飒爽英姿五尺枪!” 但又给孩子去了小名叫“娇娇”。 这就是做父母的矛盾。 想她做雄鹰做苍松,成龙成凤海阔天空,又想她一辈子平安顺遂有人疼宠。 不过现在,老宁当年的话呀,说不定真要应验了。 他们孩子,名字娇,人却渐渐长出傲骨。 * 书房。 宁博远半天没说话,宁馥也不急躁,默默在旁边给他卷烟。 宁博远喜欢抽卷烟,这是行伍留下来的习惯,平时都自己卷。这东西没耐心的新手是卷不好的。 “行了,你放着吧。”他说罢,走过来一瞧,女儿卷的竟然似模似样,整整齐齐。 宁博远略略惊讶,忍不住拿起一支来点燃,烟雾升起,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是长大了。办事沉静了。” 然后又想起刚刚被政审干部看见的宁馥那『乱』七八糟的形象,到底又加上一句:“还要再稳当些。” 宁馥点头应是。 宁博远又沉默片刻,道:“你想好了?这一门专业,要想学精不易,要想钻研很苦。未来的路不好走。” 宁馥道:“想好了。” 一支烟吸完,宁博远拍了拍宁馥的肩膀。 “好好学习。” 他只是这样嘱咐道。 留了一句话没有说——让我为你骄傲吧。 * 1977年第一届高考成功的大学生,开始陆续走进他们渴盼已久的校园。 这一年,实际参加高考的人数为570万,最后只录取了27万多人,录取率4。8%,是历届高考录取率最低的一届。这些崭新的大学生,从工厂,从城镇,从遍布全国各地的知青点考进高等院校。即使1977年的高考题目被之后的许多人认为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一套,也不能否认,他们是漫长中断后的第一批天之骄子。 b城航空大学,一间挤满了人的教室里。 系主任站在讲台前,对着一双双闪烁着渴望之光的眼睛,道:“实验班开学的第一课,由朱培青教授来讲!” 台下一双双眼睛透『露』着茫然和懵懂。 “朱培青”这个名字,在专业内是如雷贯耳,对于这些刚走进校园的青年来说,却是闻所未闻。 他们选择了这个专业,但还不知道这专业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都年轻,不知道共和国将要给他们怎样的重任。 朱培青在大家不算热烈的掌声中走了进来。 他已经年近六旬,却精神焕发。 重新回到校园,只是第一步。 很快,他要争取回到科研的岗位上。他还不算老,还能再为国家烧一烧。 朱培青感慨万千地望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然后目光顿住。 ——这个女孩子,怎么有点眼熟? 他清清喉咙,道:“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点个名。” 系主任递上实验班的花名册,特地附耳道:“前面这几个都是好苗子,特别是这个,知青考上来的,但是理科成绩全满分!”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朱培青,有种夸耀自己挖到金矿的感觉。 朱培青目光一扫,嗯,怎么看着像个女孩的名字? 他开始点名,顺着高考的成绩顺序。 “——宁馥。” “——到。” 朱培青听见一个清脆脆的声儿。 当初说,“我就算只检查一遍,也管保考个状元出来”。 他摘了老花镜一瞧。 ——还真是她! 第23章自命不凡恋爱脑的女知青→导…… 一时间教室里陷入安静。 底下的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这位老教授只念了一个名字就停了下来,都有些好奇地等待着。 他们不熟悉朱培青,却眼见系主任对他的尊敬与推崇,因而也在心中重视起来。 这位已经鬓生白发,其貌不扬的老人,会给他们讲一堂怎样的第一课呢? 系主任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走上去轻声提醒,“老师?” 朱培青目光在那女孩的脸上停留几秒,终于慢慢重新垂落在花名册上,点出下一个名字。 这年轻的女孩子,胆子还真不小呢。 ——见他瞧她,竟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上来。 宁馥:这位朱教授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我再仔细看看…… 朱培青点完了名,将花名册放在手边,掌心盖在上面,珍而重之地道:“欢迎你们大家。” “你们每一个都是好苗子,国家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朱培青这节课并不讲专业知识,也不讲学科背景,他是来讲故事的。 他祖籍福建,1923年生人,青年时代正是战火连天的时候。 “那时候都号召捐资捐物支援抗战,我年纪尚小,整日里幻想——既然已有了大炮|弹*,可将那些侵略者的飞机打下来,那为什么不能有飞得更远、个头更大的炮弹,一直飞到侵略者的老家去,教他们闻之『色』变胆寒,不敢来犯呢?” 朱培青笑道:“当时已有这种大家伙,但我们的国家却没有。” “你说,这怎么行?” 祖国羸弱,他年幼时便立下志向,要学有所成,造这么个“大家伙“出来。 26岁留洋归来,新中国像母亲般张开怀抱迎接了朱培青。 他也将自己所有的光阴、才华、心血,奉献给了建造“大家伙“的事业。 国之利刃有一群铸剑人,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50年代末,我国开始研制导弹。经过很多年的努力,1960年11月5日,中国仿制的第一枚近程导弹发『射』成功。1962年3月初,中国自行设计的第一枚导弹运往酒泉发『射』场。3月21日,导弹发『射』失败,后经认真总结,找到了问题症结。1964年6月29日,修改设计后的导弹试验取得圆满成功*。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74年,朱培青下放图拉嘎旗县中学,负责看大门。 他的工作不过是每天看看大门,扫扫垃圾,见有没用完纸就捡回他的小窝棚。 当地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整天乐呵呵的老头,是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曾经两|弹|元|勋手下的得力干将。 他是个乐天派,当了两年校工,第三年也兼任代课老师,三年里没有哪时哪刻,忘记自己是个航天人。 但这些他都没有讲。 辛酸苦痛,隐姓埋名,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只讲火箭腾空而起时狂喜的热泪,讲弹|道|导|弹掠过天空的呼啸嗡鸣,讲空空导|弹*命中目标时火光惊人的刺目…… 讲波澜壮阔,讲壮志凌云。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全都听得入『迷』,哪怕朱培青讲故事的方式平铺直叙,毫无夸张,更没有过度的修辞,但这平平淡淡的叙述,却让所有人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浑身汗『毛』直立的热流,冲刷过每一条血管,在胸膛中喷涌激『荡』。 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生在那个年代,要如何报效国家,如何以身许国。他们如何成为风起云涌之中的英雄人物,研制高精尖的导|弹,形成战略威慑…… 朱培青看着这伙摩拳擦掌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笑容,“国家在期待你们做出成绩。你们有没有信心?!“ 底下众人齐声道:“有!“ 朱培青乐呵呵地宣布下课。 系主任在他身旁,不无担忧地道:“老师,一上来就给他们这样的鼓舞,行么?“ 现在让他们全都兴奋起来,成天幻想着自己建功立业做大英雄,往后这专业学习上的沟沟坎坎还多着呢,到时候一盆凉水接着一盆,只怕热情熄灭快啊。 朱培青笑道:“他们都还年轻。倘若当年我和你讲,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无休止的计算、成堆的图纸、日日夜夜在发『射』场吃沙子,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初生牛犊不怕虎,怕的是平淡。“ 系主任恍然大悟:“您这是先把他们骗上了贼船,然后再……“ 朱培青淡淡看了自己这位口无遮拦的学生一眼,对方立即改口道:“您说得对,倘若真的坚持不下来,也的确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料。 “宁馥,你留一下。“ 大家正要离开教室,系主任突然开口道。 宁馥认出他正是那天去自己家政审的老师之一,那个夸自己“彩衣娱亲”的。 “这个小宁同学呀,是我亲自上门去政审的,不但成绩出众,『性』格也活泼开朗,“系主任热情地给朱培青介绍宁馥,“肯定能成为班上的文艺骨干。” 系主任对自己挑中的好苗子很有信心,献宝一样地把宁馥叫到跟前,道:“快来,朱教授想单独和你说两句呢。” 宁馥这会想起来了。 她同情地看了一眼系主任,深觉待会朱培青的话并不会让他高兴。 “文艺骨干?她是声乐专业还是舞蹈专业?”朱培青不咸不淡地道。 果然,来了。 可怜的系主任莫名被怼,心有不甘却又不敢顶嘴,只得讪讪道:“是我不对。“ 天知道他只是想强调下,在这一整个系快能拍出《少林108罗汉》的男学生里,有个优秀又活跃的女孩子是件好事嘛! 委屈。jpg。 朱培青怼了自己的得意门生,转向宁馥时到还算温和,“我们又见面了。” 宁馥:“朱教授好。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朱培青饶有兴味地问:“你错在哪?” 错在不该瞎装『逼』…… 谁知道你个平平无奇的监考老师居然是未来的导弹发『射』研究第一人呢? 宁馥老老实实,“错在不该口出狂言。” 朱培青笑了。 “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你只是担心,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是不是?” 宁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一旁的系主任也看出不对来了,低声问:“你们以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