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爵目光扫过亲信宗族兄弟,道:“如果去,林某可为率千七百船队总兵官。” 这种兵额只是区域性的小总兵,有时带兵甚至不如一部游击,更不如广东地方的副总兵,但这个出征官号的差别在于能独自行事。 “诸位愿随林某去往南洋卫,尽数加官。” 年轻的林晓坐正的身子向后仰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已经听出林满爵话里意思,道:“叔父还要再去?大帅没有逼迫我等。关岛一战功成,我部十去六七,这次大帅又派出这般使命……叔父?” “我要去。” 林满爵扶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轻叩两下,点头郑重地回答。 他没有告诉林晓,在石林寺,他仿佛从无用和尚身上看到老去的自己。 他老了,但他不能让自己无用。第四十三章刘綎 民都洛岛,南洋军府卫。 时至隆冬,南洋炎热依旧,有船自北来。 军府卫中,端坐堂中的陈沐看着昂首阔步迈入府中的刘綎眯起眼睛,他转头对身侧侍立的娄奇迈问道:“就是他第一个攻上城头?” 刘綎不算高,身着重铠,抱着三叉红缨兜鍪,束着发巾的额头被捂出一层汗珠,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入堂以显得傲气的睥睨眼神扫视众人,待眼光转至陈沐时,俯身行礼。 “末将云南守备刘綎,拜见大都督!” 他常人难比的功勋、老练的动作、傲气的神态、甚至是略显小将魁梧的身形,都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眼下拜倒堂中行礼的小将,在后世有刘大刀的诨名,其父刘显驰骋绝伦,不过现在的刘綎估计还使不开大刀,毕竟他还未满十七,已经能登城拔寨、力擒敌首了。 “刘帅养了好儿子,刘将军也有好父亲。” 陈沐颔首,起身离座将刘綎扶起道:“陈某这不兴那些繁文缛节,将军坐下说话。” 刘显很久以前就得了指挥使的世荫,所以虽然没有实授,但陈沐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很可能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领指挥使的官位与俸禄了。 刘綎起身再抱拳拱手行礼,见陈沐抬臂引他入座,这才立在座旁待陈沐入座后方坐下,再抱拳道:“晚辈多谢陈帅宽宏,书信已先由都督府传送南洋军都督府。” “此次前来,是为代父谢过陈帅前番借兵、传书二恩,家父有言,此等谢意非面陈不可,然军务在身不得亲至,还望陈帅恕罪,晚辈拜谢!” 刘綎再拜,被陈沐抬手止住,眼珠微瞟,这都督刘显这次倒是要比传信借兵时有礼的多,派儿子过来拜了又拜,原因其实在半月前来自右军都督府的文书中就能了解。 刘显征讨九丝蛮可谓功成名就,打算告老朝廷却不同意,派他继续守四川、云南,目的直指三宣六慰。 刚好前些时候,受雇于莽氏洞乌的葡萄牙火枪队长在书信中告知澳门主教其近期一项针对大明的军事事务,主教卡内罗就明葡联盟,将洞乌欲对木邦宣慰司动兵的消息递交陈沐。 陈沐做顺水人情,消息派人直送刘显,莽氏有备而来,刘显防患未然,战事结果如何陈沐并不知晓,但看如今刘显派儿子过来答谢——显然大有收获。 “不必多礼,刘将军如此、刘帅也是如此,外邦欲对我动兵,陈某怎能坐视不理,何况拼杀全赖刘公,不在陈某。” “刘帅谢意,陈某应下了。” 陈沐算是笑眯眯地应承,转而肃容道:“前番右军都督府传信,缅甸宣慰司历次反叛,隔绝供奉,数十年来早已不胜其扰。” “陇川宣抚多士宁对大明忠诚,过去曾劝诫莽应龙,去岁为其妹婿岳凤所杀,金牌印符被夺,岳凤玩弄权术取陇川大权,杀多士宁即投莽应龙,伪受陇川宣抚。” “而木邦、孟养诸三宣六慰,早已名存实亡,即使有对大明忠诚的,其忠诚也不过是不与大明为敌罢了。”陈沐抬起二指轻点桌案。 “刘帅所言,海陆齐进,进逼缅甸,重收三宣六慰,陈某以为很难,并非不可行,只是意义不大。” 刘显前些时候以右军都督府传书,所传公文是一份报告,建议右军都督府、南洋军都督府联合出兵,以海陆齐进的方式进攻缅甸宣慰司。 书信中说不清楚,陈沐一边召集幕僚一边向葡萄牙索取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最终议下的结果都不乐观。 刘綎听陈沐这丧气话,不屑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讥讽道:“坊间传闻陈帅兵强马壮,加以右军都督府之力,难道还担忧不可胜过区区蕞尔小邦?” “我兵强船坚,马可一点不壮。”陈沐轻笑一声,并不想跟小儿理论,起身抬手沉吟几下,对他说道:“来,都上楼,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楼上已有汇总。” 陈沐说着率先向屏风后楼梯走去,军府幕僚将校紧随其后,刘綎客随主便,他也想上去看看陈沐的本事。 将门子弟就没有不争强好胜的,李如松那脾气其实并非特例,像他们白手起家的老子对文官大多是多有顾虑,这帮子弟牛起来权当文官是个屁,能让他们服气的只有更厉害的将门老前辈。 显然,陈沐只能算个伪前辈,说起来刘綎当指挥使的时候,陈沐还在清远当小旗呢。 军府中堂二层幕僚室内宽阔图卷被拉开,陈沐凭印象拉开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是新弄到的印度海陆舆图,赶紧让亲兵卷上去,如今地图多了他的印象都不好使了。 仔细分辨绳尾铁片铭文,这才准确地把中南半岛图卷拉开,手持竹鞭指着东北部云南道:“刘帅在信中意图不明,陈某猜测是想以云南都司发兵,自腾冲卫向西南,镇木邦、孟养,牵制缅甸宣慰司莽氏大部兵力。” 接着他指向中南半岛西南的印度洋出海口,道:“如果此战需要陈某,又是海陆齐进,南洋军府自然是以海船攻缅甸腹背,攻占莽氏根基,刘帅可是这个意思?” 小刘綎眼睛在幕僚司里巡回一圈,在文士装扮双目迷茫神游天外的徐渭脸上定格片刻,拱手毫无诚意地奉承道:“陈帅高明,家父正是此意。” “我知道,朝廷素来将缅甸称作宣慰司,八百等地亦是如此,无视其地早已不受朝廷控制数十年的现实,朝廷对三宣六慰的情报有多少?实际还不如葡夷多,他们在缅甸莽氏麾下、暹罗等国皆有雇佣兵,对他们的兵力、兵器,刘将军了解多少?” 刘綎呆怔地眨眨眼,张口并不确定,道:“干死就完了,了解这些作甚?” “二十年前,莽应龙整合缅甸之地,其势大盛,向东灭阿瓦、夺兰那、裂孟密,向北招诱陇川、干崖、南甸诸多土官,其根基之地,有民众三百万。” “十一年前,攻陷暹罗都城,扶傀儡王之战,发兵号称九十万,其实是吹牛,但其穷兵黩武近十丁抽一,陈某幕僚估计,其兵在十五万上下,其中半数,是刘帅自腾冲一路侵攻途中会遭遇的兵力。” “这些年缅甸战事不息,可以想象其中多精悍老卒,但能预料的敌人并不可怕,刘帅有驰骋绝伦之称,为我大明最优秀之将帅,可以战胜一切敌人。” “但那些早已被莽应龙策反的土司呢?他们会在刘帅腹背,就像陈某在莽应龙腹背一样,粮道断绝,大军当如何?如刘帅退回腾冲,两军无法联系,陈某率军深入敌境又当如何?” 陈沐对刘綎遥遥食指,“干死就完是对的,但将帅发兵之前应当先思虑干不死该怎么办。” “军械上,其国多精铁少乏铁,故非精兵者无甲,但葡人与其深入联系,莽氏能自造胸甲、鸟铳,与我大明文化相通,又可铸炮,虽其参战皆为小炮,依然不可忽视。” “莽氏所恃,大量步卒、少量铳兵组成步兵,能撑在小火炮快速在战场机动的庞大战象,还有雇佣的葡夷火枪手兵团,这个不多。” 陈沐张开两手在胸前比作圆圈,道:“我们要面对的并非区区缅甸宣慰司,是一个兵力庞大,落后与先进并存的国家。” “之所以陈某说此次作战没有意义,在于……刘将军,你知道这个国家是如何出现的么?” 陈沐说到这时面容耐人寻味,他抬手指向云南,道:“嘉靖五年,木邦等三宣慰司齐攻缅甸,其向朝廷求援,朝廷派永昌知府一人去往劝说,三宣慰司不听,吞其土而治,后照常进贡,朝廷遂不管。” “如果那时候出兵,六慰都不会丢。” “木邦土官罕拔向朝廷报请袭职,云南官吏那这个勒索未遂,不给发承袭纸状,罕拔生气就发兵堵了道路,没道路大明的盐就运不进去,他们没盐,带兵攻过来的莽应龙反倒不打仗了,派兵给他送盐,顺势收了木邦。云南百姓说这是官府爱惜一张纸,打失地方两千里。” 陈沐摊开两手,无力地笑了:“让陈某的兵去打仗,容易;攻入缅甸,尽管其兵有铳有炮还有象,无妨,陈某自会打败他们;以刘帅之骁勇,即使莽氏有精兵悍将十五万。” “只要我等不怕死伤,什么敌人都可覆灭——可灭了之后呢?” “官府不把人家百姓当人算了,连人家土司也不当成个人,明明已经把文化教给人家,教人家恩德、仁义礼智信。自己却把人家当牲口,不讲恩德,那求什么得什么,人家能还给你的也只有征伐。” “徒耗人力财力,人命与白银当水泼出去,设流官山高皇帝远;设土官仁义不施攻守之势易。” “从马六甲到鸡笼、从广东到苏禄,战船正在集结、旗军枕铳待战,三月之内捷报连传、三月之后战事惨烈都准备好,只需要刘帅给我一个理由。” 陈沐放下竹鞭,摊开两手道:“我为什么要让旗军死在这种战事中?”第四十四章首饰 夜晚的民都洛岛陷入黑暗,从军府卫衙阳台向南望去,黑夜里丛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深林中远处透出点点光亮,那是临近军府的金矿还在工作。 繁星满天,夜风吹来海岸的咸味也带来凉意,手按窗棂出神望着远处的陈沐肩膀被披上薄氅。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把人揽过胸前,手掌轻轻覆在怀中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垂头用力嗅着对方脖颈的气息。 长久,他才开口道:“小孩出生时,我可能在缅甸。” 颜清遥并不抬头,即为人母,眉眼都舒展开来更显温柔,只是幽声说:“奴家一语成谶,说军爷要在海外扬威,怪不得旁人。军爷,等你出征,我想回广州,去佛寺为将士祈福。” 陈沐眼睛眯成月牙,不动声色却甜在心里,面上诧异地摇头,稍稍后仰对上颜清遥不解的眼神郑重其事地摇头道:“万万不可。” “龙虎真君是道家神明,干的那都是广纳信众的活计,同行儿是冤家,不能叫大佛知道咱要出征的消息。” 陈沐非常正经地说着亵渎神明极不正经的话,把颜清遥逗得轻轻笑,道:“奴家要是去拜龙虎真君,估计他不灵。” “灵,龙虎真君显圣了,问你想要黑珠项链还是白珠戒指,你想要哪一个?” “嘻!” 颜清遥扑哧地笑出声,眼珠微微转,道:“奴家在心里告诉龙虎真君了,神明知道,那你知道么?” 窗外月光照风吹青丝舞,陈沐看着颜清遥不说话,半晌才滑稽地瞪大眼睛张开两手道:“龙虎真君知道,但我不知道。” 接着他在怀中一摸,火石轻打引燃壁挂红烛,右手已捧出檀木小匣咧嘴笑道:“我不知道,所以都有。” 飘忽的烛火光下,雕蝴蝶赶花檀木盒里静躺首饰,镂空银镶玉桃心黑珠项链、镂空金镶玉分心白珠项链一双,银抽花喜鹊黑珠指环、金累丝牡丹白珠指环一对。 “去年珍珠送北京,托二十四衙门银作御前作坊偷偷打的,喜欢吧?”陈沐装模作样地瘪着嘴道:“我可喜欢了,好看呀,过年做好的,我揣了快一年,舍不得给你。” “御前作坊!”颜清遥正高兴呢,看着两双首饰爱不释手,闻言突然抬头瞪眼道:“去年就做好了,军爷一直拿着?” 陈沐一本正经,扬着下巴俩眼依依不舍地瞅着戒指项链,指指点点道:“那可不,你看这首饰,皇室作坊是不一样,工艺天底下匠人会的多了,但宫外头没这设计……鼓着嘴做什么,我逗你的。” “头一次做这事,虽说不是偷,上下打点好,金银玉珠也都是咱自己的,但让御前作坊做东西到底是违制,怕宫里追究,可比打仗杀人害怕。” 脸比城墙厚的赛驴公在家人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怂,道:“等了快一年,金子都快捂化了,看徐爵还好好在指挥使位子上呆着,估计没事。” 颜清遥听明白了,一双眼睛满是疑惑,合着事儿是让徐爵给办的,那出事也是徐爵出事,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鼎鼎大名的南洋陈帅为自己托人打首饰的精明而暗自窃喜到眉飞色舞,道:“人不能总干好事,成天拯救世界也挺累的,做点这些事刺激呀!” 颜清遥看看首饰,眼神说着无可奈何,看看陈沐,脸上写着关爱智障。 “军爷不是说不和缅甸打么,听红薯说把老刘家儿子都挤兑走了,刘哥儿来的时候趾高气扬,回去一声不吭的。”新首饰的喜悦也挡不住战事将临的担忧,颜清遥道:“怎么还要打,还要亲自出征。” “挤兑?” 陈沐轻笑着摇头,“我可没挤兑刘小刀,你知道西夷的医师么,就脚疼剁脚头疼剁头那种,朝廷地方官吏对待土司,看上去像傲气,其实只是小家子气,这种气概不改,我为朝廷打下多大疆域都没有用。” “一个民族要多伟大才能既有虽远必诛的气魄,也有天可汗的豪迈?纵然国破,这种气质会隐藏数十年上百年,但它不会消失,北京城里满地丁字路口是为了城破后蒙古骑兵跑不开马,以阻击他们——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战争也必将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我说刘綎说刘显,是想让他们更加慎重,并不是我不尊重他们,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他们,但不想让他们知道。” “那块土地和咱打了上千年,比我先前的对手,倭寇葡夷西夷都要强得多,和他们作战是要死人的。” “正因要死人,我才必须亲自出征。” “但,就像关岛一样,你招林满爵回来,陈将军邓将军都在,他们就能赢。” 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怀疑陈沐的作战能力,颜清遥也不会怀疑,她只是担心道:“军爷不必亲自出征,军府难道不要运筹帷幄?” 陈沐向窗外望了一眼,军府衙门不远处的宅邸里还亮着灯,他揽着颜清遥,指向高拱的府邸,道:“人老缺觉,你看老头儿还没睡呢,军府有人运筹帷幄。” “我要改变那片土地,必须了解它,真正的了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了解就无从改变,那有大明之外最大的土地与最多的国土,那有久负盛名的占城稻,那有面向印度洋的出海口,那能养活数百万人。” “何况,我不能把年轻人推上战场,自己却安坐后面,一字一句读着战报,难道当初的你愿意嫁给一个这样的我?” 颜清遥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她心里清楚战前一切劝阻都是徒劳,但她还想试试,她说:“奴家愿意。” 这倒使陈沐始料未及,顿了顿才结巴笑道:“我,我一直以为你嫁我是因为我勇敢,没想到是因为我英俊,唉。” 颜清遥沉默了。 好半天,她才重新抬起头道:“军爷,奴家现在相信你不用佛祖保佑也一定能赢了。” “为什么?” “莽应龙兵器不行,伤不了你,尤其是脸。” 陈沐把手拢进颜清遥发间,心满意足地笑了,道:“好了,你要真愿意拜,明天早上我会下令北港加筑两座妈祖娘娘庙,我在海上你就拜娘娘,等登陆的消息传回来,你就拜娘娘身后的炮,它们是我的好朋友。” 关窗的陈沐最后呼吸着夜风,望向北港的眼底如释重负。 如果兵败,三十六座炮庙连成一片组成岸防工事能为大明保存这座海外金矿岛,也能让他的孩子安然出世。 “万事大吉,睡觉!”第四十五章腾冲 万历元年的最后一天,本该在四川辞旧迎新的大都督刘显率川兵五千余移防云南,驻永昌腾冲卫。 腾冲并非云南最边沿,但陇川、干崖二宣抚司皆在先前与缅兵作战中丢失,南甸也不能独存,干崖土司刀怕文、南甸土司刀乐临,皆退入永昌。 腾冲卫,以此成为大明西南边陲事实门户。 “这场仗不是我要打,即使此次不打,短三年五载,长八年十年,总归要与缅甸一战的,否则云南之地危矣。” 刘显这辈子不容易,虽然他是个南昌人,天生力大,青年时以佣工为生,赶上灾年吃得多险些饿死,有了轻生念头,到祠堂里上吊两次都没死成,觉得是神明保佑,哭着拜别神像,混迹于纤夫之中。 后来辗转到四川,岂活于寺庙中给人帮工,偷吃佛像贡品以求生,靠天生力大把贡品偷偷藏在大钟底下,有时教小孩识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很久,冒籍考了四川的武生。 直到遇到战事巡抚募兵,别人怂恿他去投军,初战挥舞两把铡刀,手格五六十人,小卒直升副千户,此后仅七年,就已经是统制大江南北的狼山总兵官。 须发皆白但身形仍旧魁梧的刘显放下笔记,抬头看着屋顶斗拱,长叹道:“六十啦!” 过了今夜,刘显就六十了。 “你老子想告老,朝廷不让,陈帅还是有本事啊,这些东西他能弄到,精明。”刘显拍拍桌案上陈沐让刘綎带回关于缅甸的情报,抬头皱眉仔仔细细看着侍立一旁的儿子,嗤笑一声,道:“绒毛猢狲!等你老子不在了,多跟陈帅学。” 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是典型中华武将,他们归纳前人智慧,都属于孙武子在这个时代的传承者。刘显则是……则是张益德的继承者,就是能打,所以驰骋天下破军杀将无能挡者。 至于陈沐,那是个非典型武将,对旁人来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刘显这么大岁数,打那么多的仗,从没见过还未打仗,隔数千里之遥,就已经把缅甸从历史到疆域、从人口到军备统统摸清楚的。 “这个人贼啊!”刘显拍拍桌案上的舆图,道:“看看这地图,比云南地方官府对自己治下三宣六慰还要了解。” 这不是陈沐的功劳,这些地图都是澳门主教送来的,葡萄牙的雇佣军在中南半岛横行,既在莽应龙麾下、也在暹罗国受雇。 他们有多重身份,既是天主的信徒,也是王国的探险家,是受雇的佣兵团,也是怀揣密信的刺探。 活跃于每个存在战争的地方,人数不多但学识超人,既为自己拿到雇金,也为国王绘制地图。 刘綎并未开口奉承什么父亲正值壮年之类没用的废话,这个时代身为将门子弟,一个十六岁男孩上过战场登城杀敌,过早成熟与对父亲天生的畏惧让他说不出那样的话。 他只是紧攥着拳头,半晌道:“陈帅说他正在准备,但似乎不愿出兵。” 刘显摆手笑笑,道:“他准备就行,云南地方也在准备,出兵,从来不是愿不愿的事。” 其实要不是南洋军都督府,刘显也不会想在现在打这场仗,尤其是以彻底打折上升期的莽应龙为目的,因为刘显很清楚从腾冲卫向西南打过去,捣巢是不可能的。 方圆六百里,能把战线推到木邦、孟养一带,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能向西南挺进二百里,把陇川、干崖、南甸三个宣抚司夺回来,就算不亏。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道路不畅、山林居多,走出腾冲卫,处处天险处处难,最好的平原土地全部都掌握在缅甸莽应龙手中,其实就连推进六百里刘显都不敢去想。 但有陈沐从海上登陆就不一样了,他需要的只是把敌人大军拖在木邦的高原山区,这才给了刘显对进取西南最大的幻想。 “朝廷愿不愿意,才是关窍,这场仗要动兵七万之众,一年半载,少说花费五十万两,朝廷至少要准备一百五十万两,为父只要确定陈帅在做准备,就足够了。” 刘显说着敛着胡子笑起来怡然自得,颌间白须缓缓颤动,对儿子道:“陈帅最大的本事不在打仗,而在生财,天底下所有战事都在赔钱,花费百万两空得胜败。” “即使庙算有得,那也在今后十年二十年,遗泽子孙,祸在当代。” “唯有南洋陈帅,他在战事一起就能给朝廷挣钱,你爹让你去跟陈帅通气,问他思量并无他想,就是想问问他,这场仗能不能挣钱。” “如今既然他在准备,却又不太想打,为父估计这场仗挣钱是够呛,但保本儿应该还行。” 刘显说着起身走到窗口,窗外有永昌府百姓绽放烟火爆竹放起鞭炮,老将军咬紧牙关,“这仗赢了,少说让缅甸退回平原,木邦孟养陇川南甸都可改土归流,朝廷愿意打。” “趁老夫还没死,趁老卒还有精力再战,就在今年,就是现在,一战绝西南后患五十年,以莽贼之血告三宣六慰,我大明——回来了!” 大明没回来,倒是四川的杨应龙来了。 万历二年伊始,四川巡抚调播州军三千自贵州走贵阳府入云南,云南最宽广的官道只有自东向西这条路,兵马逶迤民夫拖沓,直将道路堵了月余。 其他诸地兵马在赶来路上都不能与爱出风头的杨应龙争锋,统统让路等他先行。 没办法,谁让人家播州土司带着朝廷加急调令呢? 从播州到云南,播州发兵三千、工匠一千八百,沿途征调贵州力役、云南力役,走到哪都不下万人,他们运着大批辎重直抵腾冲卫,卸下辎重则险要之地伐竹结寨。 腾冲卫最前沿直与缅甸控制陇川接壤的高地,一身甲胄外罩三品武官袍的杨应龙挥手便有穿破草鞋的匠人拜倒向刘显献图。 杨应龙抱拳正色道:“禀都督,南洋军府陈都督命在下携铁泥而来,伐竹造工事炮堡,随战事开始,向南二十里二十里造过去,现今铁泥可供六十里所用。” “南洋军府已奏报朝廷,助安南总兵武文渊之侄武公纪北攻升龙,通河道以辎兵粮铁泥铳炮甲械,供云南地方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