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开始害怕战地医院。在这里,她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以及一些她熟悉的面孔。这天,她接到了一个伤兵,条件反射,立刻按住了他胸膛上的伤口。企鹅的胸部被弹片所伤,位置非常危险,安娜顾不得疲倦,立刻大喊:“准备手术!”如果是在和平年代,她这样还未拿到临床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医学生是要被送上法庭的,但是在战争年代,她已经变成了一台机器,能上就上,不能上也要创造条件上,比如开胸手术就不是她的长项,但她也要硬着头皮上。手术室的医护人员都行动起来,他们配合相当默契,安娜也在做准备,突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安娜?”她这才开始注意到伤兵的脸。他的左半张脸已经被弹药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感伤和温柔,还是让她一下子想起了记忆中的一个人。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库尔特?”男人吐出一口血沫,微微点了点头,“是我。”安娜几乎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即使见惯了死亡和离别,她还是不能接受一个记忆里的活人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她控制住情绪,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安抚:“库尔特,我是医生,请相信我,我能救下你。”她说完,立刻大声说,“麻醉准备!”就像多年前那次联合演习,即便身处困境中,在大雪纷飞的野外,哪怕面对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东方女人,这个青年士兵也未曾抛下她,为她争取了存活下来的机会。库尔特摇了摇头,抬起满是鲜血的手,给她一个身份牌,“拜托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我的母亲,我不希望军方去打扰她……”安娜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情绪接近崩溃,但仍是尽力做好这场手术。她知道她的情况并不适合主刀,但她不能后退,不能放弃,否则他只有死路一条。然而,接近两个小时的抢救,她还是没能救下这个青年。她瘫坐在地上,再一次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感觉她正在做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也是没有意义的。所有的爱恨似乎都在离她远去,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产生太多丰沛的情感。她谁也不憎恨,毕竟憎恨没有意义,何必呢?谁也无法激起她的爱意,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在生死面前宛若尘埃。她把库尔特的身份牌收好,坐在医院门口。旁边站岗的士兵问她:“陈医生,你会吹《莉莉玛莲》吗?”安娜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有些蠢蠢的感觉。是上次那个士兵。她的心情感到了一点点松快,就像在无尽的痛苦和煎熬中,被一缕清风吹拂。哦,这个蠢蠢的家伙还没死,真是幸运。他们也算是熟人了,这个时代见过一次面,再度相见就算是熟人,她希望多年后他们还能再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口琴,忽而问他:“你身上有香烟吗?”青年士兵愣了愣,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小声说:“那些来到医院的长官,偶尔会给我一些,但我不怎么会抽烟……”安娜指点这个蠢蠢的家伙:“香烟很有市场,是硬通货,很值钱。”“啊,是这样?陈医生,你会吹《莉莉玛莲》吗?”这家伙真像吃了个复读机,有够执着的,安娜点了点头,说:“你给我一根香烟,我给你吹一曲《莉莉玛莲》。”青年士兵把一盒香烟交到了她手里,有些雀跃,“陈医生,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能经常听到《莉莉玛莲》。”安娜:“我的技术并不高明。”最好的音乐老师已经死了,这个时代不需要美好的事物。“没关系。”安娜收好香烟,“好吧。”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口琴吹了起来。士兵跟着她哼唱起来:“兵营的门前有一盏路灯,就在路灯下初次遇上意中人,我多么希望能再与她相见,亲密偎依在路灯下。?我爱莉莉。玛莲,我爱莉莉。玛莲……”但这天晚上以后,安娜再也没有看见这张蠢蠢的面孔。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想猜测。第0173章我与我的太阳同在直至医院里的护士提起自己的恋人和丈夫,安娜才猛然惊觉,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费多尔和弗雷德里希了。一位年轻的护士问她:“陈医生,您有喜欢的人吗?”安娜有些说不上来,她的心里悠着一股闷气,只能扯出一个笑容,敷衍回答:“或许吧。”“什么叫或许?”“可能,嗯,我应该是喜欢的。”其实护士也不理解什么叫“应该喜欢”,但她还是露出了笑容,“呀,那您应该与所爱之人在起,生命那么短暂,我们要把握住每一天的快乐。安娜无言以对,只能微笑点头。她感到一丝丝愧疚,同时又产生了一种茫然。那两张面孔,好像就此从她的生命里淡去,淡到好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她甚至有一种荒唐的感觉:他们真的相爱过吗?那些快乐的日子,那些亲密的肉体交欢,极尽缠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然而事实是,他们不过分开了几个月她偶尔还能收到弗雷德里希的信件,每一封都在催促她赶紧回到柏林。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这个乱糟糟的时候,居然还能知道她正在跟随哪个部队,并精准把信件投递到她手她说不清自己是在逃避什么,最后干脆把这些信都关到了一个抽屉里,再也没有拆封,只给他带去一些消息,告知过得很好,不要担心。她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偶尔会在夜间吸烟,她不喜欢这个气味,但这种东西能让她暂时忘掉一些烦恼。当然,她的脾气也是与日俱增。这天,门口的守卫冲了进来,告诉她:“陈医生,一个高级军官受了伤,在二楼207室,他需要您的治疗。安娜说:“伤到哪了?”“腹部。”让他们找埃里希。“不可以,那个军官点名要你。”守卫仍是坚持,安娜一拍桌子,沉着脸,气势汹汹跑到了二楼,瑞门而入。许久未见的面孔立刻闯进了她的视线中,那头金色的头发像是沐浴着阳光的色泽,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深沉的爱意和温柔一如往昔。此外,还有一种无可奈何,仿佛在叹息,为什么她这个倒霉蛋又到了这里。他明明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安排,但她的运气。…她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幸运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应该如何让他安心?安娜有些愣住。费多尔张开双臂,向她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安娜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走上前,给他一个拥抱他回抱得有点用力,让她感到有些难以呼吸不禁伸手推了推他。她说:“先处理你的伤口。费多尔松开了她安娜替他解开衣服,处理他身上的伤口。伤口处理完后,安娜发现费多尔正在看着她或者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但她着实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她想,她可能是出了些问题,她需要调整好自己才能重新面对他。她说:“我还有其他事情,你先休息。”男人先她一步把门关上,把她压在门板上,想要亲吻她安娜把头一偏,察觉到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她后知后觉这个动作有些过分,于是只好出声解释:“费多尔,我应该是太累了,给我些时间。”他松开了她,眼中的笑意熄灭了,冰蓝色的眸子深沉似海,看着她一语不发,那种困惑和不安难以掩饰安娜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可能很伤心,但她是真的疲倦,疲倦到再难对他的这些情绪做出回应。她就像是处在最幽暗的谷底,知道他的失落,他的压抑,他的绝望,但她真的没有办法顾及他的感受。她尚且自顾不暇。她说了声:“抱歉。”就开门离开了。往后几天,她都没有再走进这个病房。这天轮到她夜间值班,完成一台手术后,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点上一根烟,慢慢抽着。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学会了这个。”是费多尔。安娜转身,倚着栏杆看他,没有被抓包的不安,表情很平静,两根手指夹着香烟,吐出一个烟圈。她说:“也不是现在才学会,很早以前就会了。”费多尔点了点头,那种拿着香烟的姿势,吐出烟圈的姿势,并非新手能做到。“感觉如何?”安娜想了想,“我还是更能接受女士香烟,这个尼古丁含量太大。”男人从她的手指上接过这根香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这个能让你快乐吗?”“可以吧。”“但你讨厌香烟的气息。”“有时候,它能让人暂时忘掉一些烦恼。”费多尔跟着她倚在栏杆上,抖了抖烟灰。“是的,香烟能让人暂时忘掉烦恼。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那时正值德国经济崩溃,我在思考我应该如何做,才能支撑起冯·赛克特家族。我时常感受到来自现实的压力,偶然间发现香烟的用处,感到很惊讶。但我认为这种用法需要克制。”安娜被他抢了东西,又掏出一支烟重新点上。费多尔的表情有些绷不住,像是遇到了什么世纪难题。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抢过来,抢过来以后他会面临什么麻烦。安娜本来没有想笑的心情,可看见他纠结的表情,就有些忍不住,她捂着肚子笑了好一阵。费多尔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很好笑吗?”“哦,费多尔,你的表情,和我爸发现我抽烟的表情没有任何区别。”费多尔有些绝望,都过了那么多年,她对他的身份认知,似乎总是无法摆脱“父亲”这个定位。但是没关系,能让她开心起来,也算是一件好事吧。安娜笑了好一阵,才直起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在这样的夜晚,她有攀谈的兴趣,也不管身旁这个男人能不能听懂,就说:“我学会抽烟,也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那时我在上高中,曾祖父的与世长辞,让我陷入了人生中最悲伤的时刻,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悲伤是什么。从此,我知道了死亡是什么东西,意味着你在乎的人再也无法参与你往后的人生,你的快乐,你的苦恼,再也不能向这个人倾诉。”“我的曾祖父成长自战乱年代,在战场上当过兵,受过很多磨难,是一个温和慈祥的老人。在我的童年,父母工作都很忙,就难免忽视我的成长,我的曾祖父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参与了我人生中最关键的阶段。”“他教过我很多招数,男生也无法打赢我。他处理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去老师的办公室、校长的办公室把我捞出来,替我摆平那些麻烦,安抚那些愤怒的家长。”费多尔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淡淡的微笑,“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处理这种事的人。”“当然不是,我有过很多荒唐任性的经历,包括……”费多尔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说你和那些男人的事情,我不想听。”安娜又哈哈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那双蓝色的眼睛格外温柔,“安娜,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你。”“你们不介意?”她虽然是这么问,但他要是敢说介意,就死翘翘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们才是你的现在和未来。”安娜想了想,觉得很奇妙,“不不,你们是我的过去。”费多尔不置可否,“是过去,也是现在和将来。”安娜掐断香烟,让烟灰随风而逝。那声叹息也飘散在夜空中。她转过身,扶着栏杆,看着头顶的夜空,上边有几点寒星寥落。2023s12兰2219檬00兰22“但是,费多尔,我似乎已经失去了热爱的能力,我觉得我的心里空荡荡的,里边只有数不尽的悲伤在回响。”他的心感到一阵尖锐的疼,湿润的液体像是要夺眶而出。他想给她一个拥抱,但他发现,这样一个拥抱只是一种近乎虚伪的枉然。她不需要这个拥抱来安慰,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一颗强大坚韧的灵魂,如果从内部自行瓦解,他要如何重新弥补她的遗憾和欠缺?天上的太阳看似永不熄灭,可当它燃烧殆尽,就再也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它走向黯淡无光的过程。“费多尔,我似乎失去了热爱的能力,没有快乐,也没有憎恶。”她看向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明亮,又复归黯然。“所以……”她说。他再难克制自己的情绪,立刻抱住她,拥吻她,将那些未尽的话尽数吞没。香烟的气息真是太糟糕了,把她的气息都掩盖住了。他近乎绝望地探寻她的气息,却发现似乎是徒劳。找不到,他找不到,她的气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覆盖住了。她没有任何行动,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眼中溢出悲伤。她在看着悲剧发生,包括战争的悲剧,包括她的悲剧,包括他的悲剧,包括所有人的悲剧,却无能为力。他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来,浸湿她的脸庞,但她还是一脸麻木和茫然。他抚摸着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她,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的太阳,即使她燃烧殆尽,无能为力,再也没有引领我前进的能量,即使她停止运转,被更强大的力量撕碎,化作宇宙中的尘埃,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踪迹……”“她依然是我的太阳。”“在我心中,她永不落幕。”“我与我的太阳同在。”第0174章战争与隔阂费多尔在这里修养了两天,安娜每天都会给他换药。他们的举动非常克制,除了偶尔会有一个拥抱,再也没有什么亲密的行为。但他会想方设法把安娜留下来,陪他聊天,聊的东西很多,除了战争和死亡,他们什么都聊。这天,他说:“安娜,你回到柏林吧,弗雷德里希已经等待多时,他很想你。”安娜对于自己的去与留,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她已经很少思考以后的事情。她发现她是有点倒霉在身上,无论身在何方都会莫名其妙卷入一些麻烦,即便是在后方的柏林,也不能说就绝对安全。她说她要好好思考。费多尔给她时间。对于回到柏林这件事,她没有抱有太大的期待,或者说,她现在的心情,已经很难再对什么事抱有期待,这种状态和曾祖父离世后的心情很像,她知道她陷入了麻烦。她自己没有想法,于是询问井上惠子的想法。井上惠子没有回答,向她要了根烟点上,但她又不会抽,只吸了一口就呛到了,在那猛咳。安娜非常无语,把烟抢过来,掐掉井上惠子思考了很久,说:“我刚收到消息,我的哥哥死了,半年前的事情。”井上惠子的脸上没有什么悲伤,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她自顾自地说:“妈妈说,他所在的部队已经投降,但中国军人的愤怒无以平息,所以把他们都杀了。”安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关于战争,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关于我的亲人为何而死,我想,在这里我能找到一部分答案。安娜说:“但是这里很危险,战争随时可以打起来。"井上惠子点了点头,“是的,很危险。”她拿出一枚硬币,告诉安娜:“如果是正面,我就回柏林,如果是反面,我就留在这里,继续寻找答案安娜没有什么想法。她们做了一个极度任性的决定,将自己的去留交给一枚硬币。井上惠子将硬币一抛两人看向桌子,同时叹了口气。“是反面啊。”安娜微微一愣,突然笑了一下,“院长应该可以松一口气,毕竟顶替我们的倒霉蛋还没有到位。她告诉了费多尔她的答案。费多尔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时常凝视着她,里边有着深切的悲哀。他心中的忧思与日俱增,但他毫无办法。战争已经给他的太阳蒙上了厚厚的阴霾,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她的天空复归明朗?但这是一场涉及每个人的战争,她在属于她的战场上战斗,任何人都无法干涉,也无法解决她的难题。他多想此刻在这里的人是弗雷德里希,如果是弗雷德里希,不会任由她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哪怕是用尽手段也会把她绑到安全的地方但很遗憾,费多尔不可能违抗安娜的意志,他难她是从。在费多尔修养的间隙,他的上级领导也抽空前来慰问。他跟随这位少将多年,若非安娜的原因,他也不会申请调到参谋部,如今,他又被调到了前线部队,维尔纳再度成为他的上峰。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奇妙的境遇维尔纳对他有知遇之恩,费多尔对他很是敏重。维尔纳说了一些场面话,无非就是让他好好修养,部队的事情不要着急等等。费多尔一一答应聊到最后,维尔纳突然问他:“费多尔,我听闻汉娜已经为你生了一个小女孩?”费多尔点头,“是的。”哦,这真是一件好事。当然,作为身负雅利安血统的优秀军官,如果只生育一个孩子,这将是德意志帝国的极大损失。”维尔纳意味深长地说,“费多尔,你有其他选择,我们的军队在这里设立了生命之源,女孩都很漂亮,你为什么……”费多尔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长官,我不需要。”维尔纳有些不悦地看着他,费多尔迎着他的视线,寸步不让。他当然知道“生命之源”是什么东西,是一家高级代孕工厂,纳粹精心挑选一些年轻貌美的日耳曼女人,让她们像工厂里的母牛,为士兵和军官诞下具有“高贵日耳曼血统”的孩子。如今,德军日益溃败,帝国的很多年轻男性已经沦为战火的牺牲品,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统治,纳粹已经不择手段,将“延续帝国血统”当做必须推进的头等大事来对待,这个压力自然也落到了军官的头上。但如今的费多尔早已不是多年前的费多尔,那时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和忠贞,面对来自现实的压力,不得不选择一个妻子来作为庇护。遇见安娜以后,他就更不可能再考虑其他可能性,他的身心已经落在那个人身上,即便是上帝也无法改变他对她的爱,让他背叛安娜还不如让他去死。他可以为了帝国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但绝对不包括背叛他的灵魂皈依之地。谰栍比起德意志的荣耀,“性”的权利更是他必须捍卫的领土,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