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消融了一切冲突,无论是他们当中的哪个,似乎都暂时地忘记了机器人法则。只是在杭景沉沉睡去,天赐为他做好清洁后,在轻微的崩坏中,他检讨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错误。检讨至清晨,所有错误都模糊了,一种不甚明了的雀跃反而开始飘荡:走出卧室的步伐轻快,正子脑中一片明朗,直到他准备完早餐,这间套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双方在对面的刹那,不约而同地收敛了脸上的淡淡笑意。天赐退后一步,让开门口空间,低下头说:“贺先生,您怎么来了?”贺庭神色严肃的端详了他片刻,或许心中有同样的疑问,他不答,快步走向客厅,在墙壁的控制面板上操作几番后,一个虚拟屏幕跳出,赫然是卧室的景象:小主人赤身裸体、睡相不佳,怀里抱着天赐用过的枕头,露出纤细的后背,和浑圆的臀部。天赐脸色一变,急忙道:“贺先生,这是少爷的私人空间,您不能随意查看他的隐私。”就在这时,卧室里的人翻了个身,于是颈项、胸腹、甚至腿根青青紫紫的吻痕便昭然在目了。陡然涌现的一股怒气,已驱使着天赐不出口请示,便直接关闭了屏幕,并且严肃地对贺庭道:“这间宾馆套房内部配备监控设备已经触犯联邦法律,而您的这番举动同样如此。”贺庭的脸色早已沉冷,他旋身,漠然地注视着眼前振振有词的机器人,“你又和杭景发生性关系了是么?”“……是。”“那看来你的主人果真好智力,好口才,竟然能说服你违背杭楚泽的命令,说吧,他是怎么说服你的?”“和小主人无关。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和判断,我认为从长期角度来,满足主人的生理需求所能避免的潜在危害……”在这里与贺庭解释,并就这么私密的事情进行解释,是不合适的,像是在分享一段可以偷偷快乐的秘密,天赐察觉到这一点,脑中升腾起抵触的情绪,但顽固的法则又驱使着他下意识地做出解释。他没有解释完,贺庭的神色愈发冰冷,“自你出厂之后,非工作时间,你把自己安置在哪里?”天赐回答道:“通常小主人会允许我在室内休息。”“你是否还记得,一个机器人在非工作时间里,实际上应该将自己安置在何处?”天赐一愣,这是个陌生又熟悉的问题,他愣了很短暂的时间,但对于机器人的反应力来说也已经过久了,答案似乎根深蒂固地植在预设之中:“一个不需要为主人服务的机器人,理应面向墙壁站立在壁凹之中,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很好,看来你还没有把所有规矩都忘记。壁凹,你有亲眼见过么?”“……没有。”“这并不奇怪,上等人社会逐步淘汰了机器人仆人,转而以平民仆从代替。但在一小部分建筑里,依旧配备着这种古老的装置。比如你的主人所生活的那栋别墅,至少配备了三座壁凹,又比如这间客厅。”贺庭话音刚落,通向阳台的落地窗处,窗帘应声而开,徐徐展露出墙角凹进去的一个高两米,宽一米,深半米的立体空间。那狭窄的空间,不言自明,那就是壁凹,天赐本能地调取了关于这个空间的名字、作用、发展历史。这是机器人理所应当的“存储盒”,却给了天赐一种陌生的窒息感。但不必贺庭发出命令,他便本能似的走进了那“壁凹”之中,背对着整个世界——眼前只剩下光秃秃的白墙了,他的脑袋也空白了许久。沉稳的步伐踱过来,他感知到贺先生这站在他身后。颜第48章48冷酷的定义小“杭景认为你需要休息,你也这么认为么?”天赐回答道:“不,我不这么认为,机器人不需要休息。”“那为什么你从没有亲眼见过‘壁凹’?”“……少爷好心,觉得我需要休息。”“杭景涉足机器人学这么多年,仅仅是好心,就能忘记机器人的常识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这个问题。”“没有关系。你是否认为,你作为机器人,有必要对主人的忘记做出提醒呢?”“……如果这种忘记会给主人带去负面影响,那么我将会做出提醒。”贺庭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至少你还是很清醒的。那么试想一下吧,你的主人忘记了壁凹的存在,他显然已经成为了习惯。而在他即将进入的机器人学研究院里,为了观测到更多的数据,产生新的灵感,大多数人都倾向于配备机器人仆从。“如果有一天,他与同事聚会,当不需要机器人仆从服务的时候——当然这个仆从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其他某个机器人,他却忘记命令仆从进入壁凹,你觉得他会受到他人的嘲笑而受到伤害么?”“……是的,少爷会因此受到伤害。”“错了。”贺庭厉声道,“你的少爷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因为一个机器人会知道自己的本分,不用做任何吩咐,它便会自觉进入壁凹了。你说呢?”“……是。”“很好。”贺庭淡淡夸了一声后,窗帘动了起来,重新阖上,将那墙角挡得严严实实,接着,走向料理台,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在餐桌边坐下了。茶叶杯里蒸腾的雾气裹挟着清香,他的视线穿过那雾蒙蒙的水汽,落在了桌面上杭景的衣服上。那视线似乎还要更具有穿透力一点,似乎深入了衣衫内部,看清了里头那个椭球体。他看了很久,直到茶叶的翻腾停止,雾气沉默,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然后一抬手,便将那件衣服揭开了,一个冰冷的、毫无声息的正子脑便出现在他眼前。贺庭的目光似乎满满弥散了,虚虚实实,似将那正子脑包裹了起来,又似乎落在了虚无的空气中。直到卧室门被拉开,贺庭神色收敛。杭景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出来,他没想到在客厅的不是天赐,就那么几乎赤身地走出来,见到来人后,被吓了一跳,顿时清醒,急忙又退回卧室,匆匆换上衣服。再走出去时,他先是环视了一番,拧眉道:“天赐呢?”“我们接下来的讨论你也不想被机器人听见吧,我请他先回去了。”贺庭说着,屈指敲了敲桌面,二人一同看向桌子上的正子脑。杭景也眉头微蹙,接受了贺庭的解释。“你怎么会有进门的权限?”杭景又问。“抱歉,”贺庭说,“我以为你是为了和我探讨机器人学才预订了这里,便自作主张向工作人员申请了权限——这里有我一位相识,但没想到你……”视线下移,落在杭景无法遮掩的脖颈上,那里有两个吻痕。贺庭暧昧不明地笑了笑,“没想到你会与机器人做爱。”他说得直白,但杭景也不怎么尴尬,他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反而是贺庭私自闯入、还叫天赐离开,让他恼火。但果真如古老谚语所言“拿人手软”,正子脑PB03-0514还沉默地驻留在眼前,散发着无穷的诱惑,杭景也不好多说什么。“您不用尴尬。”贺庭起身,提杭景拉开椅子,“比起您的父亲,可能我更能理解您。实不相瞒,我也曾为0514着迷过,甚至我还想过,机器人换个皮囊就能继续存在,人类却为什么不能永生呢?那样我就永远可以占有0514的可爱。“但没想到,0514反倒先一步冻结了。说来奇怪,我并不感到悲伤,反而有种清醒与醒悟。那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现在我把这个问题分享给您。”贺庭面含笑意地看了PB03-0514正子脑一眼,问道:“您觉得机器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又来了。那种话里有话的感觉又来了。杭景直觉中一直认为贺庭还有不少重要的内容还没有揭开,就像杭景从没有相信,贺庭赠与一颗正子脑,仅仅是为了那莫名其妙的“爱”。他皱眉道:“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只有机器人本身才有资格回答吧。”“那您会向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询问,它们存在的意义么?”“您的类比恐怕不太恰当。”“为什么?”贺庭似微微困惑,“人类是椅子、桌子的占有者,同样也是机器人的。人类是它们的主人,为什么不能评判它们存在的意义?”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在杭景面前如此直白地展露对机器人偏见与恶意,杭景忍不住冷笑一声:“照您这么说,那我该向谁询问,人类存在的意义呢?”贺庭一愣,目光很快锐利起来。“您怎么知道人类不是某个更高级文明的附庸?他们控制着我们,我们甚至都看不到他们的存在,即使不存在这种更高级的文明,那人类也不过是宇宙法则的产物,人类和机器人又有什么不同?”贺庭思索一瞬,笑了,“早就听闻您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那么就让我先暂时接受您的观点吧。就算在您的观点之下,机器人与人类也同样有天差地别——“在进一步阐述我的想法之前,我想先问一句,您对您的机器人保姆显然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们此番只是客观讨论一个问题,您认可这一点么?”杭景点了点下巴。“那好,我就继续说下去了,如果有冒犯之处,还希望您可以保持客观,明白那也仅仅只是我的一点思考。”贺庭继续说道:“不管物理条件,也不管精神活动,但从存在的角度,无论给出怎样的条件,机器人与人类都有着本质的区别。人类是一个永远在向前发展的生物,如果有你所说的更高级的文明,那么那就是人类的下一个航向。“即使我们也同样是被另一种存在创造出来,我们存在也就存在了。甚至如果我们能够发展到更高级文明的地步,那么人类将永存,而机器人——不过是个中间产物罢了。”中间产物……多么傲慢又冷酷的定义。虽说是“客观探讨”,可还是很讨厌这个人啊。杭景突然想起来,贺庭曾对他说过,“机器人的价值只在正子脑”,和所谓的“中间产物”是一回事吗?那么它们是什么过程的中间产物呢?杭景抬头看了看贺庭,对方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淡淡的鼓励,他突然预感到,贺庭正等着他问呢?只要他问出来——机器人是哪个过程的中间产物呢?贺庭就会回答他了。这个人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或许就会揭开了。但杭景不想问。或许对99%的人类来说,机器人学的研究就是为了给人类更好的服务,但对于杭景来说,机器人学却是为了机器人本身的发展。作为一个人类,或许,他的想法偏激、扭曲、荒诞,可是他改不了啊。他不能接受天赐只是个中间产物,也不认可天赐只是个中间产物。哪怕被调整、被控制、被束缚,天赐依旧是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情感的个体。他没有问出来。而是扫视了一下料理台,发现早餐已经备好。他走过去,发现料理台的早餐是两人份。煎蛋是两只对望的小兔子。杭景看着这两份早餐,看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这盯着他的背后,他说:“您用过饭了么?没有的话,这里也没有备您的早餐,您请离开吧。”“您不准备与我继续讨论了?”“是的。我没法保持客观地与您探讨。同时,即使我说出了我自认为客观的想法,也会被您认定为主观的。”“看来我的发言还是冒犯了您,我为您向您道歉。接下来就不打扰了,我即将返程机器人研究院,我在那里等您——如果您对0514有什么研究发现,请不吝分享,我一直尝试看清一颗正子脑冻结之后所保存的信息,但无论召集多么杰出的机器人学家,那里始终是一团迷雾。但或许有一天,您可以驱散那团迷雾。”贺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颗椭球体,道:“另外,我还想告诉您,我提供的这台扫描仪,同样适用于04代正子脑——如果您有一天改变了主意……想看看你的机器人保姆……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最后贺庭微微鞠躬,向杭景告辞,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墙角,清晨的微风从窗户里吹来,窗帘晃动着,无声无息,掩盖着一些无人知晓的思绪。杭景端起两份早餐,一份放在自己对面,一份留给自己,看到那两只小兔子,他就知道,这不是为了贺庭准备的,那是给天赐自己准备,即使他不需要食物,即使他吃进肚子的食物进入胃袋后还能保持最初的新鲜,可天赐还是想和他一起用早餐。在一种淡淡的荒凉感之中,杭景为此感到一丝慰藉。用完早餐,他仰靠在沙发上,回想着贺庭说的话,他已开始领悟:他的父亲,以及这位贺先生,正在酝酿着某项计划,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他自己,都将参与其中。就这么过去了半个小时,杭景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天赐。昨夜的欢爱留下的痕迹还像呼吸与脉搏一样跳动着,扣击着心脏,他没有犹豫,发出讯息让天赐回来。落地窗的窗帘又动了动,杭景没有察觉。又过了少许片刻,窗帘大幅摆动起来,杭景一惊,随即瞪大了眼睛。天赐从中出现,杭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问,跳下沙发,一把将窗帘扯开,墙角的“壁凹”直白地显露出来,杭景明白了一切。天赐平静地望着他,神色没有一丝波动,那么镇定,那么从容。可杭景觉得铺天盖地的屈辱和委屈将自己淹没,他的眼尾瞬间就通红。真是太过分了。他想。他真讨厌那个虚伪的人类。比讨厌父亲还要讨厌他。“壁凹”是个什么东西,他几乎完全忘了,可在这一瞬他想起来,机器人学启蒙课程中的讲师,曾那般冷漠地说过:“不是像一个平民应该在平民区,也不是像一只狗需要狗笼,而是像一只碗,需要碗柜;像一件衣服,需要衣柜,当不需要机器人的时候,它们就该在壁凹之中,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秩序才能得到保障。”可天地那么大,为什么只有壁凹才是机器人应该在的位置?杭景走到天赐跟前,踮脚吻他,机器人条件反射似的闪躲,杭景却伸手狠狠推了一把,把机器人推到墙壁上,揪住他领口,再度吻上去,凶狠近乎撕咬。在逃避无用后,机器人的欲望不受控地暴露出来,挣扎着回应,回应中挣扎,天赐在多重矛盾中静静悄悄地崩坏着,他就像一块裹着火的冰,一面像要把他吃进肚子里,一面又像是犯了滔天的罪过。杭景为了他的克制与本能而欣喜,在此后数不清的性爱中,他坚信着他和他的机器人终究会重新相爱,却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天赐越来越多次地主动走进壁凹。但也只有这个机器人自己知道,他依旧没能像一个合格的机器人那样,视进入壁凹为本分,他只是借用这样一种面壁的方式,在自我惩戒着,惩戒一个机器人不该有的贪嗔痴。这些,都奠定了他们往后许多年里的相处基调。直至全部矛盾爆发撕毁一切的时刻。——这一年初秋,杭景通过了联邦的研究院选拔考试,成为亚洲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名新生。他的世界被打开,曾经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数个谜团,在这里逐渐揭开面纱。这个被他视为学术圣殿的地方,张开了它本质的獠牙,他终于知道了母亲、父亲,知道了“中间产物”、“三大法则”,知道了天赐、他自己。这世界。他曾想把这一段时间定义为“爱意的新生”,最终却发现是“人生的颠覆”。颜第49章49进入研究院小机器人学研究院亚洲分院,坐落于月光大道,原野十字路口东。平民司机恭敬地为他的两位客人打开了车门。两位客人年纪相仿,个子更高的那个少年,外表英俊,气度沉稳,或许称他为“青年”更加合适,他没有等司机帮忙,便从储物舱里取下硕大的行李箱,单臂轻飘飘地就将那人高的箱子提起,司机看着心中暗惊。而一旁,另一个少年等待着,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漂亮的面容使人看一眼就心颤。相比起来,他便有些小孩子心性,坐在公路车上,一直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他的同伴替他擦干净座椅,替他系好安全带,替他整理好衣物,就像在照顾一个小孩。现在他们离开了,走向研究院的大门口,司机目送着他们远去,看到那少年牵住了青年的手,青年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少年便亲昵地依偎过去,不时转过头来,说些什么。司机无不羡慕地长叹一声,开始接收下一则行驶事务申请。杭景从出发时满心兴奋,到了研究院门口却开始紧张,他故作淡定,但在途经分院研究楼时脚步却僵住了。天赐跟着他停了下来,一同仰望那最高层。“是的。杭楚泽院长的公开工作室就在这栋楼顶楼。”天赐轻声回应道,他感觉到小主人的指尖发凉。杭景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他仰头看着,这也是此生与父亲距离最近的时刻,他的父亲,他又爱又怨,他充满期待,又心存恐惧。他收回视线,按照入学通知指示前往宿舍。宿舍和以前一样,是个小套间,但杭景经常发现,每一个人身后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机器人,形态不一。反倒是带着一个人类的他,显得怪异。而在这个地方,讨论机器人变得寻常,但杭景也体会到,在这里更没有人会把机器人当人。入学不多久,就有一个小型机器人被它的主人踹飞,差点将他也撞倒。目睹这一切后,杭景还是选择小心藏起了他对机器人的喜爱与同情。与其同情,不如在机器人学上去探索能够改变现状的办法。尚年少的杭景历经过许多磋磨,但对前景依旧满怀期许和信心。在进入研究院的前两个月里,杭景一直在他分配到的实验室和寝室这两者之间工作、生活。天赐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料理好。杭景所选择的“三大法则”实验室,比起“正子脑物理实验室”规模要小太多,目前只有10名成员,经费也远远低于其他实验室——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作为第一名考入研究院的人,杭景被询问过太多次了。最初的好奇过后,生活就恢复了平静,小实验室人际关系的简单与环境的安静,使杭景很是满意。种种因素导致的这种简单、稳定、规律的生活,更让杭景潜心于机器人学研究。但就在杭景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静下去,直到他真的把三大法则研究透彻时,一场会议秘密举行,而杭景被迫以最年轻的参会者身份,参与其中。由此,一个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杭景终于明白,贺庭所说的“中间产物”是什么意思。上一次告别的第二天,杭景就把贺庭的PB03-0514正子脑交还回去,渐渐地也就淡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但当这个人出现在那个秘密会议的主讲台上,关于杭景人生中第一次亲眼所见的正子脑、关于贺庭对天赐的那些敌意与恶意,关于贺庭各种意有所指却暧昧不明的话语,都纷至沓来。“在有请杭楚泽院长阐述本世纪第三次‘人脑科学院-机器人学科学院联合会议’的议题之前,我们必须向每一位为‘上帝计划’的成员致以敬意……”有些熟悉的男声在小小会议室里响起,冗长的成员介绍杭景没有兴趣,被带入这个会议室的路上,杭景只以为不过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会议,他已经有过几次参与会议的经历,对于会议上那些泛泛其谈、虚头巴脑的东西一向不耐烦,听到父亲的名字时,他顿时精神抖擞,心中也开始打鼓,同时,接下来“联合会议”的字眼使他心生狐疑。至此,这场会议极大地调动了他的兴致,他终于放下偷偷带过来的文献资料,抬头看去。只见阔别许久的贺庭,正衣冠楚楚地站立在演讲台上,而台下每一个人都正襟危坐,神色肃穆。这时,杭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跟随着贺庭的视线集中在了他身上。紧接着,杭景听到了自己在选拔考试中,关于最后一道题的解答。那是一道主要关于人脑科学的题目。对于人脑科学杭景涉猎甚少,但他记得自己作答时,有着无尽的想法和灵感——从机器人学的角度。在他看来机器人的正子脑和人类的大脑本质上并无区别。那一场考试因为这最后一道题目,变得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冒险。而此刻,这最后一道题目,也使得他成为了这个联合实验室最年轻的一员。并不十分热情的掌声,在贺庭的介绍介绍后响起,短暂的注目礼很快结束,实验室的成员并没有太关注他,但杭景注意到,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青年,多看了他好几眼,那眼神与旁人的困惑、不满、挑剔、质疑不同,而是带上了一点暧昧的色彩——他像是早就认识自己——杭景敏锐地感知到。那么,很有可能,这个人如果不是和贺庭来往密切,那就是与父亲——杭景正想着,忽地身体直挺挺僵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封进了一个不透风的世界,所有声音都格外贴近耳膜,他看见那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走上了台。那是他的父亲。他来到这所研究院,却从未曾以孩子的身份见过父亲,他来这里这么久,却直到现在才亲眼看见了他的父亲。杭楚泽和杭景在天赐带他见的全息影像、以及那种老照片中的样子,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他变得苍老,清癯,他的目光平静却又冰冷,远没有他陪伴在景蔚然教授身边时的温柔。杭景想象着,他和景蔚然教授如何相爱,然后把他带到世界上,又想象当他们发现儿子身体缺陷时的惊恐与绝望,想象他们决定创造天赐,想象着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天赐在一个秘密的实验室里被创造。他深陷于某种既幸福又哀伤的情绪里,直到那个词语出现——“中间产物”。贺庭说:“机器人不过是一个中间产物。”父亲说:“既然只是中间过渡物,就不能喧宾夺主。希望新成员的加入可以为停滞多年的上帝计划带来一些转变。”所有想象的泡沫一个个破裂。父亲和研究院里的人、和中学时代的机器人学老师、和贺庭没有什么不同。杭景的视线也慢慢变得冷漠。他回到宿舍公寓时,浑身僵冷地令机器人心惊。机器人用厚厚的毯子包裹住他,把他抱到沙发,他喂他喝水,把他的双手捂在掌心。杭景终于慢慢松开了手,一张几乎被攥到破损的纸张,落在了地毯上。天赐一眼就瞥见了。这是一张课程与回忆安排表,机器人学的课程被挤占到只剩下很少的两节,相反地,他的主人即将更加深入地学习人脑科学的内容。他心中也微妙地涌现出了一次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