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漾走了,这府中在意的人没几个,只是自她走后,府中的一切都似是变了样,不禁有人私下道:“当真是晦气,年少时害得二哥哥大病一场,如今还敢毒害二哥哥!”“当初就不该让她来咱们淮阳谢氏!”谢老夫人被崔嬷嬷扶着在榻上起身,谢怀砚自那日雪夜倒下,至今未醒,她心中闷堵着,气色很差,坐起身后不由轻叹:“当初我就不该放任这件事,应该早就做主把漾丫头送回阳夏的。”谢怀砚在存玉堂里忤逆她,非要让桃漾住在他的鹿鸣山中,每回桃漾自外回来,都是他带来,她又岂能看不出他是存了什么心思,不过是任由着他胡来罢了。她总以为谢氏府中的众多儿郎,数他最为稳重,这些年在建康城也历练过,又任豫州刺史,心中怎会没有分寸?可偏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崔嬷嬷温声宽慰:“您莫要自责,以二公子的行事,就算您把五姑娘送走了又如何,”崔嬷嬷顿了顿,低声道:“家主不是都动不了她么。”谢老夫人闻言抬了抬眉,想到了城外小善寺后的清心庵,随后下榻轻叹:“当年他在存玉堂见她第一眼就觉她晦气,长大后怎就能变了心思呢?”老夫人说着,收拾一番,被崔嬷嬷扶着去了正堂。临近子时的时候,淮阳城上空再飘落了雪花,簌簌而落,存玉堂这边还都在陪着谢老夫人守岁,墨园里,谢怀砚醒了过来。空谷就守在榻边,第一个瞧见,刚欲去唤屏风外的大夫和净空,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她人呢?”空谷停住步子,面上的欣喜也瞬时凝住:“公子——”空谷刚开口,外面的人已听到动静走进来,净空见谢怀砚醒来,长出口气,急忙上前:“醒了,我再为你搭——”净空的手刚落在谢怀砚手腕间,被他抬手,神色晦暗,语气生冷:“她人呢!”他自枕上起身,神色冷寒的看着他们。净空抬了抬眼皮,低声道:“桃漾姑娘走了,你身上中了毒,昏睡了数十日——”谢怀砚闻言眉心微动,周身气场冷如冰窖,看向低垂着眼眸的空谷和空渊。两人齐齐跪下,空渊道:“您昏睡过去,家主下了令,属下只派了身边人前去找寻,还,还未找到——”谢怀砚冷呵一声,掀开被褥下榻,被净空上前拦住:“公子,您身上的毒还未清干净,不可乱动啊!”“滚!”他声线冷硬如同利剑穿喉,净空不敢再拦,空谷起身取来大氅,递给他家公子。谢怀砚身上的鹤氅刚披在肩上,眉心凝住,一口暗红污血自口中吐出——空谷急忙上前递去帕子,谢怀砚接过,神色淡漠的抹去唇角的血,垂眸看向另一侧站着的医师。他沉声问:“什么毒?”医师战战兢兢回:“是曼陀罗,此毒经由公子背部伤口处渗入,能让公子昏睡这般久,应是早就被人下了毒——”谢怀砚闻言不禁失笑,冷的刺骨。桃漾并未要毒害他。她那段时日给谢怀砚涂抹在身上的药膏只是为了让他能昏睡个一日一夜。那夜,在谢蕴的书房内,谢怀砚与谢蕴说他会娶桃漾。他可以受谢氏族规家法。谢蕴同意了。他跪在谢氏祠堂内,由谢蕴亲手对他用鞭笞之刑,谢书易被关在城外别苑那日,不止有人将谢怀砚与桃漾之间的事告诉了谢蕴,当年谢炳之事也都一五一十的写给了谢蕴。事情已过去多年,谢蕴无法为了一个死去的庶子与谢怀砚再提起,可他下手的每一鞭都带着对幼子深深的怀念,那是自幼养在他身边的孩子,是他和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很快,谢怀砚肩背之上渗出血痕,一道又一道,本来只是涂抹在肩背之上的药膏随着鞭伤渗入皮肉,曼陀罗的毒也一点一点渗入体内——谢怀砚来到存玉堂时,本来守岁已满是困意的人瞬时精神了,他神色冷沉,谁都未理会,就连往日里他最疼爱的庆小郎君上前,他也未看一眼。他的眸光落在谢蕴身上,朝他伸出手,语气淡漠:“令牌。”第58章怎会连一点痕迹都无淮阳谢氏的府兵部曲掌握在谢蕴手中,谢怀砚在鹿鸣山中昏倒,他身边的人动用不了太多的府兵,唯有拿他家公子的刺史令牌方能调动豫州的兵马。可调动豫州兵马一事非同小可,空渊和空谷犹豫间,家主谢蕴已来墨园收走了他家公子的刺史令牌,他家公子昏迷期间,豫州一切事物由他代劳。大夫说他们公子中了毒,肩上的伤又深的险些要人命,空渊空谷自是没有心思再去关心桃漾逃去了哪里,只一心留在他们公子身边照顾。谢怀砚一身冷寒之气站在这里,谢蕴清了清嗓子,看他一眼,道:“醒了。”他朝门外的空谷看过去:“这么冷的天,怎么刚醒就让你们公子出来,大夫呢?”谢老夫人一心挂念着他,此时看到他醒过来,神色终于舒展开,吩咐:“快让大夫来,再给瞧瞧。”除了谢老夫人和谢蕴,其他的人依旧都很安静,不敢言语。谢怀砚薄唇勾出一抹淡笑,回身对谢老夫人道:“我已无碍,祖母不必挂心。”他说完,眸光敛下,转身大步离去。谢夫人坐在谢蕴身侧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走远,眉心渐渐皱起。桃漾现在应该是安全的。那日她跟谢蕴讨出城文书时便看明白,谢蕴虽应下了她,却不会放过桃漾,在桃漾出淮阳城的那夜,她提前命人准备了两具死尸,想要帮她避开谢蕴的追杀。可是,根本就没有刺杀的人。谢怀砚翻身上马出了谢氏府门,驾马往刺史府前去,他在刺史府门前下马时,刚好是子时六刻,大雪纷飞,落满了满身满发,仁德三十二年结束在漫天飞雪中。今夜除夕,豫州将士都正在家中守夜,督府将军崔寅收到传唤,快马加鞭赶来,上前行礼后,谢怀砚递给他一张画像,淡声吩咐:“找到她。”崔寅应是,施礼退下,召值守将士立即开始搜查冬月二十三日出城的所有人动向。谢怀砚身上的毒还未清除干净,面色并不好,他端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写下一封书信后命空渊送出淮阳城。他起身站在窗边,夜半时分的风冷的刺骨,裹挟着风雪,沁透着冰冷的眉眼。不多时,胸口上涌,再吐出一口污血后,他抬起指腹神色漠然的抹开,冷冷笑了下,谢氏产业遍布南朝,她又能走到哪里去?无论走去哪里,都得再回到他身边——谢怀砚再回到府中已是第二日辰时,谢夫人得知他回来后,提着亲手为他炖的补汤来到墨园,恰逢谢怀砚换了身衣服出门,谢夫人看了眼他的面色,温声道:“大夫说你身上的毒还未全解,需要静养,又要去哪儿?”谢怀砚垂眸看了眼谢夫人身侧嬷嬷手中提着的食盒,他抬眉轻笑:“母亲这些年在谢氏过的不舒心,更应该养好身子,这些吃食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他神色冷漠,带着薄情。谢夫人在风雪中看他一眼,只要他命人去查,桃漾是如何出的城自是一清二楚,她默了默,轻声道:“深宅府院,受尽磋磨,何必困她。”谢怀砚冷呵一声:“母亲以为是在帮她么?”他眸中露出鄙薄:“我真心待她,她却如此回报于我,日后等待她的是什么,母亲知道么?”“他是我的人,宠她爱她、弃她折磨她,无论如何,都是我给她的恩赐,何时要他人来干涉了。”谢夫人看着他,还欲再说,谢怀砚抬步走出,留下冷冷的一句:“一个入了庵的贱婢能在父亲心中多年,母亲该去操心操心自己,怎做出这等自不量力之事来。”谢夫人面色煞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消失在暗沉雪幕中。——几日后,带兵前去搜查的崔寅快马赶回淮阳回禀,冬月二十三日夜里确实有一辆马车手中拿的是谢氏家主谢蕴给的文书,自出城后,就一路往南行。在淮阳城外几十里的位置发现一辆掉入山谷的马车,只是不见尸首和马匹,再经过查找,在一处小镇上有一对年轻夫妻曾在天不亮时入住客栈。崔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禀告,说到最后,悄悄嘘了眼上首之人的神色:“在江阳县时有两名布商见色起意,将她们以迷药迷倒,带出了客栈,之后入了青州地界,在山下发现了两具女尸。”谢怀砚抬眸盯着他。崔寅继续道:“那两名布商已被手下人捉住,他们说没有动人,只想着带去蜀州能卖个好价钱,她们两个应是夜间醒来欲跳马车逃走,才不慎坠落山崖的。”“人呢?”崔寅回:“属下先行快马赶回,尸首还在路上。”谢怀砚起身,大步往书房外走,对空渊道:“备马。”他自午后赶马至天幕暗下,在竹陵郡与颍川郡交界处见到负责运输尸首的官兵,他翻身下马,崔寅急忙上前打开马车车门,如今是冬日,尸首虽已放了数日却依旧完好无损。身上穿的是普通人家所用棉布衣,发髻作男子状束起,饰品依旧是那支她最爱用的玉簪,过去这么久衣衫之上依旧有着淡淡的莲子清香。谢怀砚垂眸冷冷凝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随即冷呵一声,对崔寅道:“继续找!”他下去马车,官兵再将那两名早已是奄奄一息的布商带上前,跪在他面前,两名布商身上颤颤的,直打着哆嗦,求饶道:“大人、公子,我们没做别的,求大人饶命——”谢怀砚嫌恶的看他们一眼,与崔寅道:“既没什么用,杀了。”他转身大步上马,来到江阳县桃漾住过的那间客栈,掌柜的瞧见是贵人,当即命楼下的客人都先回屋,不再待客。只小心翼翼的跟在谢怀砚身后。已过去近半月时日,这间屋子里来来回回再住了好些客人,谢怀砚看过片刻后,未有一语,再下楼离去,走至客栈门前,有一对母女身上挎着包袱想要在此留宿。小二上前赶人:“今儿不接待客人了,快走吧。”小女郎梳着双丫髻,一张小脸冻的通红,与她阿娘道:“娘,我冷,我好冷啊——”她把两只小手伸出来,往她阿娘手中塞,被她阿娘捧在手中取暖。谢怀砚再回淮阳,坐的是马车。他身量高大,靠在车厢木板,眸光幽深看着炉子里燃烧的旺盛炭火,许久,抬起手中杯盏狠狠摔了出去。他神色冷沉对空渊吩咐:“传令下去,所有州府、县镇、凡是可以借宿的地方都备上银丝碳,设暖棚,送手炉——”空渊应是,当即快马赶去离得此处最近的谢氏铺面,将此令传出,再由暗桩点一一传达。——除夕这夜,桃漾和庾子轩一起守岁,剪了好些窗花和瑞兽,一直忙活到子时,再去院中堆了个雪人,桃漾困的就要睁不开眼,连连的打着哈欠。庾子轩手中握了小雪球往桃漾脸上擦,冰凉凉的雪贴在脸上,桃漾瞬时清醒过来,待终于守完岁,已是仁德三十三年,庾子轩自她这里离开时。桃漾寻好时机,在地上抓了个雪球就砸在庾子轩颈后,然后一溜烟的钻进屋中,把门给合上。庾子轩站在院中,先是无奈,随后舒心的笑了笑。第二日一早,大年初一日,依着坞堡里的习俗,早膳用椒柏酒和桃汤,有驱邪避凶之意,之后再嚼‘胶牙饧’,吃春盘。虽同属豫州,颍川的习俗与阳夏并不完全相同,桃漾都尝了尝,倒是另有一番滋味。正月初二日,庾子轩回了庾氏本家。他年关就是在坞堡里过的,总得回去一趟拜见府中长辈,回到本家后与兄弟好友应酬一番自不必说。这日,庾子轩终于得了空闲,来到他父亲庾睿的书房,庾睿当时正在桌前作画,见他前来,轻笑道:“这是又要回坞堡去了?”庾睿年轻时是豫州出了名的玉面郎,生的一副好皮囊,最好品诗作画,为人亦温润有得一个好脾性,庾子轩先是对他点了点头,随后犹豫片刻,试探的问:“父亲,你,你在外面可有什么风流债么?”庾睿闻言手中作画的笔瞬时顿住,看他一眼:“你这孩子,问的这是什么话!”庾子轩抬了抬眉:“我是想说,或许我在外面有一个亲妹妹呢。”庾睿看着他笑了声:“你该不是想妹妹想的疯魔了?让你阿姐听到又要揍你。”庾子轩直言再问:“若当真有,你认么?”——坞堡里的集市要到上元节后出了年关才开市,桃漾和陈月漪这些日子里做了各种花样的香囊、还有一些用料简单普通人可以拿来用的香粉。庾子轩是在正月初九这日回来的,他一路赶得急,风尘仆仆,来到院中见到桃漾时心中才放松下来,桃漾瞧出几分他的神色,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庾子轩对她摇头:“没什么事,”他自马腹旁的兜袋里取出一只食盒来:“给你带的吃食,怕路上耽搁太久就凉了,所以——比较急。”桃漾对他莞尔,此时日光已出,洒下来暖烘烘的,坐在树下和庾子轩用了些吃食。桃漾拿出一只绣了‘鹰’的香囊递给庾子轩:“这几日绣了许多香囊,这个是给你的。”庾子轩自她手中接过,垂眸瞧了瞧,笑道:“是你亲手绣了么?”桃漾对他‘嗯了声。庾子轩当即就挂在了腰间。他在桃漾这里坐了一会儿,回到他的院中后,对雪松吩咐:“继续留意着淮阳谢氏那边的动静。”雪松应是。——出了上元节,正月十九这日,庾子轩正在坞堡中处理事务,身边人前来回禀:“郎君,桓四郎君来了。”庾子轩闻言先是一喜,随后神色沉下去。再道:“把他请去水榭,我一会儿便到。”庾子轩来到水榭时,水榭内不止桓恒,还有一位女郎,是桓恒的九妹妹桓雅,见了面后互相见礼,庾子轩见桓雅手中抱着个汤婆子,不禁笑道:“九妹妹这是冷么?”桓恒与庾子轩道:“我们来颍川的路上,有人设暖棚给汤婆子,她瞧见上面的花样喜欢,就随手要了一个。”庾子轩纳了闷:“谁家在路上给人送汤婆子?”桓恒神色变了变,淡声道:“谢怀砚。”庾子轩闻言手中杯盏捏紧,随后岔开话说起别的事来,桓恒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把他九妹妹支开,问庾子轩:“他这般做,可是桃漾出了什么事?”庾子轩:“……这和桃漾有什么关系,是你想多了。”庾子轩给桓恒添了茶,再道:“听闻你母亲已为你和荀氏女郎定了亲,你该操心好自己的事。”桓恒神色落寞笑了笑:“我只是想帮她。”庾子轩看了看桓恒,没有言语,只垂眸饮茶。往日里桓恒来了坞堡,庾子轩总是要留他住上几日的,这回难得的没有留他,桓恒和桓雅一同离开,庾子轩则回了他的院中。年关之后,天气逐渐变暖了些,坞堡里的人都开始忙着播种,桃漾和陈月漪的两亩四四方方的田地就在她们院子的后面,桃漾打算种上一半的庄稼,再种上一半的花草。她和陈月漪午后就出了院子,在田地里规划一番,与她们田地相挨着的还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一位母亲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还有一户是一位阿婆。阿婆年迈,早已是耳聋。那位母亲则是哑,说不了话。只有那个小女孩跑去田地里和桃漾她们玩了许久,还带着桃漾去看她们家的冬作物。酉时的时候,桃漾和陈月漪往院中回,庾子轩早已坐在她们院中的桌前等着,桃漾走进前院时,抬眸间先看到的却不是庾子轩,而是站在院门前的桓恒。他怔怔的看着她,哑声道:“桃漾妹妹。”——出了正月后,谢怀砚第一次踏进鹿鸣山。他长身玉立,站在一片不见日光依旧堆积着雪堆的位置,眸光深邃的望着,在想,是不是扒开这片雪,她就在其中,亦或是,她早就被掩埋在了某个雪堆之下。官府的人寻不见。谢氏的人在各州府也未再寻到过她的身影。不住店么?不需要银子么?若还活着,怎会连一点痕迹都无。自青州那两具尸首后,再没了踪迹,他已命人将青州翻了个底朝天,到底去了哪儿?夜里,谢怀砚歇在碧月阁,依旧如之前的数日一般,被折磨人的梦境所困,天光还未亮时,他自榻上起身,冷白指节落在太阳穴片刻,抬手摔碎了榻边那只琉玉盏。他口中一字一句道:“青州——”“若不在青州,那便是颍川——”他呵笑一声,他倒是忘了还有个庾子轩。第59章让她出来见我桃漾并不想见到桓恒。她看到站在门前的人是桓恒的那一刻,微微皱了眉,庾子轩很是合时宜的捕捉到,当即扔下手中图纸往门前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