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握拳,问道:“书信可在?” 大将军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臣带来了。” 汉王接过,拆开来看。大将军坐在殿下,趁着皇帝低首读信,朝她一瞥,望见新君犹带稚气的面容,心下便是一叹。 谁能料到诸王以命相争,皆不得如愿,最终却是这位最淡泊的小殿下得了大位。 国中大乱,边境将士也抽掉了大半入朝,余下人手本就不够,更不必说派遣斥候,前去打探。信中仅几句话而已,写明齐军变动频频,再清楚些,如何变动,将领何人,便没有了。 汉王心中大乱,望向大将军道:“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大将军拱手回道:“国中兵士不足,难以一战。倘若齐国当真有战意,唯有遣使往齐都,说动齐国撤兵。” 说动齐国撤兵,谈何容易。 大将军也知难行,说罢便垂下目光,不再开口。 汉王抿了抿唇,见他再无话要禀,只得令他暂且退下。大将军起身一揖,抬头时看到小皇帝尚且捧着那书信,皱眉苦思,顿觉五味杂陈。 听闻陛下即位来克勤克俭,夙兴夜寐,颇有中兴之主之风范,倘若当初高帝立汉王,而非立皇孙,今之大魏,怎会连一战的底气都没有。 汉王在殿中坐了许久,寻不到半点头绪。她才发觉,满朝臣工,她竟无人可用。 原先辅佐她的汉国臣属,固然忠诚,却无一人有将兵之才,更无一人有口舌之利。新来的大臣更不必说了,诸王混战那等情形下,仓皇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来了汉国,又急不可耐地争拥立之功,无一丝人臣风骨,更是指望不上。 汉王又细细回忆一月来,与大臣们相处情形,欲寻出几名正直些的大臣,竟是屈指可数。 早间她还信心满满,总会将大魏整顿好的。不想不足一日,便是当头棒喝。汉王垂头丧气。 殿中侍奉的宦官们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没有发出分毫声响。国将有难,何等大事,他们怎敢扰了君上思绪。 汉王低落了一会儿,欲将大臣们召入宫来商议,一抬头,却见殿中灯火通明,已是掌灯时分。 汉王只得作罢。此时召大臣们来,议不了多久,又得散了,不若明早再做计较。 她不召大臣了,心中又只剩了一个君瑶。 受了委屈挫折的人,格外需要温暖,她想要安慰,本能地寻君瑶。 幸而君瑶就在宫中。汉王连晚膳都不曾用,就往君瑶处去。 只要阿瑶抱抱,就什么都不怕了。汉王心想,但一走到偏殿门前,她忽然想到,倘若齐军当真打过来了,大魏沦陷,她这皇帝,还是皇帝么?阿瑶在她身边,岂不是处于重重危险之中? 汉王惊出一身冷汗,她方才只是忧心,眼下却是恐惧。一旦涉及君瑶,她就变得无比敏锐。 阿瑶救过她,她还照顾她,待她这样好,她不能害了她。汉王暗自握拳,齐国强大又如何,她有要保护的人,大魏的百姓要她保护,阿瑶也要她保护,她不能退却,一定要振作起精神来,想出办法,渡过难关! 像一只初生的牛犊,汉王充满了勇气与无畏。她推门入殿,见了君瑶,更是坚定起来,她还要娶阿瑶,必得将担子挑起来,护卫河山。 君瑶一算时辰,便知汉王多半不曾用晚膳,一面吩咐宫婢摆膳,一面站起身来,到汉王身前。 汉王觉得很奇怪,她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振作起来了,可为何见了阿瑶,还是很难过,很委屈。 大魏原本是很强盛的,但是兄长与侄儿相互折腾,使得数十万大军,陷于内乱,举国缟素。国库空了,百姓穷了,军营中已寻不出多少青壮兵丁。 可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她已经很努力了,大魏的头上却仿佛笼罩了一片乌云,不知何时方能见日。 汉王这样一想,眼眶就红了,君瑶过来,见她不知怎么,眼中又带了一包泪,忙问:“发生了什么?陛下为何哭泣?” 汉王说不出来,只望着君瑶道:“阿瑶,抱抱。” 阿瑶抱抱她就好了,她就是一时委屈,阿瑶抱抱,她就不哭了。第八十九章 汉王说罢,期盼之中的抱抱却未到来,君瑶甚至都不曾走近,她站在三尺之外:“陛下可是受委屈了?” 汉王呆了一下,亭中的疑惑又出现了。阿瑶为何与她离得这样远? 她们今日见了两回,阿瑶都未近过她的身。 君瑶见汉王不语,便知她起疑了。她们往日那般相处,忽然生疏了,陛下再是迟钝,也不至于一无所觉。可她只有竭力装得若无其事,愈加放柔声音,又问了一遍:“何人与陛下气受了?” 汉王总是无法无视君瑶的问话的,她眼中还含着泪,泪水滑落,她下意识地以手背擦去,再看君瑶,仍未走近,汉王顿时更加难过。若是往日,阿瑶早已替她拭泪了,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她只肯远远看着。 “没有人与我气受,我只是想起大好山河……”汉王还未说罢,泪水便再度滑落,汉王忙抬手擦了,泪眼朦胧中,只见君瑶仍未走来,她心中愈加伤心起来,却还是将话说完了,“大好山河今已破碎,要重新整顿,还不知需费上多少工夫。” “陛下有心,不怕费事,总有重现盛世的那日。”君瑶说道。 她还是没有走近,她不肯抱抱她,连靠近她都不愿。汉王垂下眸子。偏殿宫人不多,皆已遣去摆膳了,她一人站着,铜灯轻摇,影子映在地上,显得格外落寞。 君瑶看得揪心,勉强弯唇,轻柔笑道:“晚膳还需再等等,殿下不妨稍坐。” 一向她怎么说,便怎么做的小皇帝没有动。她稍稍抬眸,目光径直落在君瑶脸上,君瑶心虚,却未移开目光,与汉王对视。 汉王抿了抿唇,先败下阵来,她低下头,轻声道:“阿瑶,你为何不与我亲近了?” 并非诘问,更非控诉,仍是软软的声音,温顺的语气,像是一个孩子在撒娇一般。君瑶看着她,欲安抚她:“我并非不与陛下亲近,我怎会不与陛下亲近。” 汉王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眸亮亮的,期盼地望着君瑶。君瑶说不出话来,也未能靠近。于是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眸又灰暗下去,一滴泪水滑落,坠在地板上,汉王忙给自己擦泪,她动作匆忙,可眼泪却越擦越多。 君瑶还是没有靠近。 那些眼泪,像是擦不完一般,汉王起先还能勉力维持镇定,渐渐的,她再不能自抑,发出啜泣的声音。 君瑶闭上眼,这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妖终归是妖,她怎能奢望与这小东西相守百年呢? 她该在陛下登基当日便离去,也不会惹得她此时这般伤心了。可是她又怎么舍得。 君瑶睁眼,目光轻柔,落在哭泣的汉王身上,这样一个小东西,乖巧听话,懂事可爱,一路挫折不断,却从不怨天尤人。 她真想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哭泣,不让她难过。可她却连靠近她,都做不到。 汉王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哭,再哭阿瑶说不准就该烦她了。这样一想,她的心中慌得厉害,强迫自己停下了啜泣。她竭力平稳声音,望着君瑶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君瑶摇头。 既然不是她做错了事,惹阿瑶不高兴了,为何她就不肯理她了。汉王怎么也想不明白,可她又不敢问下去了,她心中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昨夜她潜入偏殿之时,阿瑶是醒着的,她偷偷亲她,她是知道的。她知道但并不愿意,故而她就装着熟睡,故而她今日,不愿再与她靠近。 想到此,汉王顿觉心慌。她怕极了,若是阿瑶此时提出要离去,她该如何是好? 汉王忙道:“阿瑶,你、你先用膳,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君瑶回答,便如逃跑一般快步离去。 君瑶看着她走远,心中顿时空荡起来,陛下一人躲去寝殿,还不知会如何哭泣。她隐去身形,跟了过去,便见汉王入了寝殿,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殿中。 君瑶忽然意识到,陛下长大了许多。这一年治水、称帝,一国重任肩负到她的身上,她逼着自己像一个皇帝,好使大臣们听从她,好让诏命顺利颁布。只是她在她面前从不设防,她便也不曾意识到,陛下在不断成长。 汉王坐在殿中,什么也没做,眉头皱起来,眼中含着汪泪,倔强地沉思。 君瑶看得心软,她知陛下在想什么,必是还在疑惑她为何就不肯与她亲近了。实则,她也在想办法,她留在此地,也在思索是否能有一法,使她与小东西照旧相处下去。 她先试了桃木化形,可桃木是从她身上折下,带有妖气,妖气极弱,可瞒住王气片刻,一旦王气察觉,便会立即化作灰烬。此法显是不成的。 而后又想,不如就与陛下坦白,她是妖,近不得她身,她若愿意,她仍可陪在她身边,只是不能再靠近了。然而话未出口,她又想起陛下胆小,那一阵子在西山上,夜间稍有风吹草动,都能使她胆战心惊许久,若是知晓陪着她的人竟是妖,不知该如何害怕。 君瑶一想到汉王会以惊恐的目光看她,会躲避,会怕她,便不敢开口了。 汉王在殿中坐了许久,突然,她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后,取一卷空白的诏书,疾书起来。写完了,她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无错,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像是泄了气一般,弯了下来,她低声道:“若是阿瑶不愿,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君瑶闻声,朝那诏书看了一眼,一看,顿觉无奈,无奈间又是喜悦。汉王所书,是立君瑶为后的诏书,字句辞采,极为出色,陛下的文采,是断断无法一气呵成这一大篇华章的,可见她心中不止想立她为后,连立后的诏书,都不知想了多少遍了。 小皇帝想到君瑶不喜欢她,就十分难过,她又看了一遍诏书,那诏书好似有什么法术,与了汉王勇气,她猛地坐直身,道:“勉强就勉强!” 她就是要与阿瑶成亲,即便是勉强,也要与她成亲! 汉王取过玉玺,盖在诏书上。然后将诏书收起来,像宝贝一般放在身边。 君瑶看得莞尔,陛下勇往直前的模样,也很是可爱。 汉王写完了诏书,像是有了良策,总算安心些了。她还未用晚膳,此时方觉得饿,正要命人传膳,一内侍匆匆而来,禀道:“陛下,大将军求见。” 大将军黄昏方离去,星夜求见,必有大事。汉王坐正身子,道:“宣。” 大将军快步而来,入殿拜见之后,呈上一份密报,禀道:“陛下,齐国发兵了。” 汉王腾地一下站起,上前两步,接过密报,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的血色退了干净。齐军攻入边境,长驱直入,已连下大魏五城。 连下五城,竟无分毫抵抗之力。汉王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她站立不稳,退了一步,君瑶心头一紧,担忧地看着她,幸而汉王很快便缓过来了。她与大将军道:“何人能为朕分忧?” 大将军默然。 汉王神色黯淡,良久方道:“召众臣议事。” 此处是皇帝寝殿,议事在前殿,大将军暂先退了出去。 汉王手中捏着那密报,纸张都捏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她站在殿中,深深地呼吸,不知是在为自己打气,还是单单欲镇定下来。 君瑶虽为她担忧,却又忍不住想道,大魏气运已尽,灭亡难免。大魏若是亡了,陛下便不是皇帝,她们自不会受王气所阻。 一国兴亡,与她并无关系,她所在意的,只有汉王一人。只是大魏国破之日,陛下为一国之君,如何保全,方是难题。 君瑶正思索如何保全汉王,便见汉王转身走向书案。她将方才写好的册后诏书拿起,摊开来又看了一遍。看过后,汉王咬了咬唇,收起诏书,走到铜灯旁,将诏书置于灯火之上。第九十章 汉王宫中,灯火亮了整夜。群臣齐聚殿上,议论纷纷。 他们得知齐军进犯,自是群情激昂,纷纷献策,要将齐军赶出魏地。汉王展颜,又问如何行事。 慷慨激昂的声音立即消下大半。 汉王也不奇怪,等着有见地的大臣献策。 君瑶就在汉王身边,与她三尺之隔。 大殿之外是乌沉沉的黑色,漆黑的夜色,自汉王宫上空无边无际的铺陈开去,密不透风地遮盖着整片大地。 殿中灯火通明,沉默的宫人进出数回,为即将燃尽的灯盏天上灯油。 大臣们或是畏惧,或是气愤,此等大事,各有话说。汉王自始至终容色未改,一一听着大臣言说,而后判断何人之策奏效,何人所言为虚。 至天亮,皇帝与大臣商议出了一个暂行之策。 边境之军溃败,不知还剩多少,需派一名将军去收编,国中多少还能凑出十余万大军,当速征调,归一人统帅。 定下之后,大臣们又就何人赴边,何人为帅争吵起来,都在鱼儿再度聚过来。 君瑶虽继续下棋,心思却不受控制地分到萧缘身上,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渐渐地,倒有些担忧起来。 莫非是阿缘不喜困在这小小的院落中,离家出走了? 念及此处,君瑶不免慌了,太乙山就这么大,阿缘的魂魄中还有她留的记号,要找回她,自是轻而易举,可若是她不愿再留在此处,想回到丛林中去,又该如何是好。 过往那一世世找寻之中,君瑶也从不勉强那人,事事都听她心愿。但这一世不同,她好不容易等来了能与萧缘长相厮守的时机,若是萧缘抛下她走了,君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正欲站起身来,去看看,萧缘去了哪里,门外传来小老虎奔跑的声音。 君瑶一惊,竟忘了小老虎还小,更不能懂人的患得患失,忙坐回远处,伪装出仍在下棋的样子来。 小老虎欢快地奔进来,她口中衔着一条巨大的鱼,她将鱼放到君瑶身前,又用鼻子将它往前顶了顶,一脸“快来夸我呀”地坐好,抬头望着君瑶。 萧缘观察许久了,她发现君瑶每回能打到的猎物都很小,只够她吃,她却一直不进食。小老虎想了好多日子,终于想明白了,一定是这个人打不到大的猎物,所以才一直饿肚子。 现在好了,她去抓了一条大鱼来,够她们两个吃了,她就不用挨饿了。第九十七章 这条鱼甚大,有小老虎半个身子那样长,叫小老虎一路衔在口中奔跑而来,鱼腹上留下两道利齿的咬痕。 君瑶每隔三五日便会往那溪边走一趟,怎会不知溪中鱼儿多是小鱼,这般大的鱼,并不常见,阿缘必是在溪边等了许久,方才捉到,难怪她去得这样久。 小老虎不会说话,乖乖坐着,等君瑶夸她,她的眼睛亮亮的,君瑶一看,就知晓她的心思,当下抱起她来,摸摸她圆圆的耳朵,温声夸她:“阿缘会抓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