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丽真输入了自己身份证后六位,果然登上了,她随口说:“没什么,我就想试一试。” 何丽真按照学号,很快找到了万昆。 资料上显示的是他刚入学的时候照的一寸照片,坐在红布前的男孩面目青涩端正,一点表情也没有,留着寸头,照相的时候头稍稍有点歪。万昆上学两年,休学一年,又留了一年级,仔细想想,这都快是四年前的照片了。照片跟他现在比起来,稚嫩很多。 按照万昆的入学年份,他两年前就该毕业。 何丽真往后翻了翻,万昆的考试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除了体育课以外,其他鲜少有及格的。 何丽真快速看完一遍后,把网页关掉。 自从见到万昆以后,何丽真这一下午都坐立不安,总觉得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干不进去。晚上放学,何丽真多留了一会,等她整理完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材料后,天已经黑了。她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校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在了。 何丽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约在什么地方打架了,她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手机,想着要不要给胡飞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喂。” 何丽真没有注意,拐进小巷子,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何丽真还在瞎琢磨,胳膊已经被拉住了。 她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喊。 “叫你呢,没听见?” 何丽真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抬过头,黑漆漆的巷口,只有外面的路灯照进来一点亮光。万昆往何丽真面前一站,后面的光都挡住了。 几辆车开过去,车灯在万昆背后画了道弧,从左到右,然后又黯淡下来。 何丽真挣脱手臂,站直在他面前,质问说:“你干什么?” 万昆逆着光,脸上很暗,头发挡出眉毛,眼睛都看不清楚。这一丝不清,让万昆的形象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一只没法挣脱的大手,扣在她的胳膊上。 不知道为什么,何丽真忽然觉得很紧张。 “松手。”她说。 万昆没有为难她,松开手,插回兜里,直身看她。 “你还记得我吧。”万昆开口。 他虽然是问的这句话,但是语气却是无比的肯定。 “我都没想到,你居然是我的老师。”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越攥越紧。她看着万昆,说:“你想干什么?” 万昆双手插在兜里,弯下腰,对何丽真低声说:“别在学校里多嘴,听见没有?”他的语气很轻佻,口息落在何丽真的鼻尖上,有一股初秋水露的湿意。 何丽真抿了抿嘴,说:“这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 万昆无所谓地看着她。 何丽真严厉地说:“之前我不知道情况,现在我了解了,就不能当没发生。” 万昆歪了歪脖子。 何丽真说:“那种地方,你以后不能再去了。”她说完,见万昆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又说:“你家里知道你在那种夜店里……打工么?” 万昆忽然哼笑一声,还是没有回话。 夜色中,何丽真觉得后背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主要因为那之前短暂而无言的相遇,还有就是他的体型。他有多高?何丽真暗自揣度,182?185?在这个年纪,他这幅形象不可谓不特殊。万昆这么近的站在她面前,她几乎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何丽真不让脑海之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她冷静地说:“总之那种地方不是学生应该去的,如果我知道你再去的话,我就要通知胡——” 何丽真话说到一半,肩膀忽然一沉,万昆一只手抓在她的肩头。何丽真像触电了一样,连忙甩开他。 “干什么!?” 何丽真个头小,面对万昆显得分外没有气势,万昆往前走了两步,何丽真下意识地向后退。 他低下头,对着何丽真轻声说:“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了,那天你不是挺不好意思的?” 何丽真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也不知道黑夜能不能遮住她的面红耳赤。 “你——” 万昆直起身,说:“不用再说了,我听见了。记住在学校里别多说话。” 何丽真张口,万昆已经背过身,往外面走了,她想再要求几句,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嗓子眼像是被堵上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口。 万昆一边走一边抬起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一摆,懒洋洋地说:“老师再见——” 人消失在巷口,何丽真才慢慢活过来,她匪夷所思地原地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得简直莫名其妙。 初次谈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谈话。 他游刃有余,她溃不成军。 另一边,万昆从巷子里出去,转了个弯去了街角的一间网吧。网吧名叫“小德”,门口的广告箱坏了,里面的灯一闪一闪。 吴岳明和另外几个男生玩游戏玩得正嗨。万昆走到吴岳明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就往外走。吴岳明一见万昆来了,把手里机子让给旁边一个男生,跟着万昆从网吧出来。 万昆站在那个坏了的广告箱前面,掏了根烟,吴岳明看着他,说:“怎么样?” “嗯?”万昆把烟放到嘴里,一边点火一边含糊地说:“什么怎么样?” 吴岳明说:“堵到人了吧,她怎么说?” 万昆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吐出烟来,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那她会不会往外说啊?” “不知道。”万昆弹了一下烟。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没问出点什么?” “懒得往下问。” “……” 万昆甩了甩手,觉得有点热,把衣服扣解开两个,说:“算了,改天再说吧。” 吴岳明切了一声,也掏出一根烟来抽,一边抽一边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 万昆斜靠在广告箱上,看着手里的烟,说:“你之前不是还嚷着不想干活,要回学校放松的么。” “可我回来一天就没意思死了,上班虽然累,但有钱赚啊。” 万昆弹了一下烟,淡淡地说:“领班说现在严打,店里不能留那么多人,等这阵过去会给通知。” 第二天上班,何丽真进了办公室,被刘颖塞了一摞子笔记本。 何丽真问:“这是做什么的?” 刘颖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昨天去市里开会,这是会议成果” 可这是空的笔记啊,何丽真翻了翻。那边刘颖接着说:“开了两个多小时,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前不久不是有新闻报道a市有两个高三学生顶不住压力跳楼了么,主要就是讨论这个来着。看有什么方法能更好地跟学生沟通感情,舒缓压力。” 何丽真还是没有明白,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说:“那这是干什么的?” 刘颖说:“我想了一下,与其开什么班会,举行乱七八糟的活动,不如写个周记省心。”她转过椅子,拍拍何丽真的肩膀,说:“你们胡老师管班级,事情太多,就给你做了。你辛苦一下吧。” “没关系,可以的。”何丽真说。 “意思一下就行了。”刘颖说,“领导新上任,就喜欢闹腾。” 等她把这个消息传到班级里的时候,果然一片哀嚎声。 “多大了还写周记啊——” “那下学期是不是还得写日记啊?” 其实何丽真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没必要,但是上面要写,她也没办法。 “这个……”何丽真说,“我不规定字数,也不规定内容,你们想写点什么都行。” “是不是写一句话也行啊——”下面有人喊,大家哈哈大笑。 何丽真也乐了,说:“一句话太少了吧,怎么也写个四五句再交。” 找来一个同学把笔记本发下去,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瞎聊,何丽真笑着看着他们。 她笑着笑着,目光就与后排的万昆对上了。万昆安静地坐在那,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何丽真与他目光交错,回到黑板上,开始上课。 接下来的一周,万昆居然每天都来上课。 周五下午,胡飞在办公室里泡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跟几个女老师闲聊。 “老实了这么多天,不是好兆头。”胡飞说。 彭倩说:“人家闹不行,不闹也不行,胡老师你可太难伺候了。” “我是真不希望他来学校。”胡老师一脸真诚地看着彭倩,说:“就像个定时炸弹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何丽真手拿着笔,正在低头批第一次交上来的周记。 一共交上来三十几本,写超过五十字的只有六本,超过一百字的只有一本,何丽真把这个学生挑出来。这个学生叫吴威,何丽真回忆了一下,是个小胖子,学习还挺认真,语文课上难得会记笔记。 在高三六班这个大环境里,居然还有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学生,周记里详细地写了他一周的学习计划,何丽真倍感激动,认认真真地回复了几百字的内容,鼓励他继续好好学习。 再往后看,何丽真惊讶地在交上来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万昆和吴岳明的。吴岳明的周记在上面,何丽真翻开,发现他在第一页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笑脸。 “……”何丽真拿着笔,酝酿了半天,最后在回复的地方写了一行字——画的不错,下次请交文字版。 换到万昆的周记,何丽真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万昆的字迹,又大又草,张牙舞爪的好似签名。有了吴岳明的打底,何丽真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了,等她翻开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万昆什么都没写。 何丽真把本子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使用的痕迹。 空白的? 身后,胡飞还在跟彭倩热烈讨论怎么样能让万昆顺利毕业。当然了,何丽真知道,他们说的“顺利毕业”,只是想让万昆早一点离开学校。 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何丽真低下头,一边听着其他老师的对话,一边渐渐呆愣起来。她眼中白白的纸,也慢慢幻化成一幅画面。 万昆蹲在小卖店门口的白炽灯下,3l4猫扑中文7第七章 (猫扑中文)可她想了一会,脑海中那副静静的画面则再一次被取代,换成了他前几天在巷子里气焰嚣张地堵住她的样子。 何丽真叹了口气,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了加油两个字。 希望他能学好吧,何丽真想。 杨城二中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周五放学一定要比平时早一点,对于一个周末从来不上课不补习的高中来说,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希望能早一点过周末。何丽真赶巧是周五最后一节课,上了一半就觉得下面的学生开始躁动。 何丽真往后瞄了一眼,万昆上节课的时候就已经跑了,吴岳明倒是还在,从上课开始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何丽真把作业试卷布置了一下,又把周记发下去,就放学了。 她回到办公室,看见彭倩正在窗口往外看。 “你看什么呢?”何丽真问她。 “打球呢。”彭倩抬抬下巴,说。 何丽真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刚好看到一个人跳起投篮。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那是万昆。 五点半,天色已经有点暗淡。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风很大,刮着操场上灰黄的沙尘,好似空气都变得厚重了。万昆就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一个人打球。 彭倩忽然笑了一声,说:“你就说这学生胆子有多大,就这么公然逃课。” 何丽真回过神来,彭倩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 “你走不走?” “啊……”何丽真说,“我、我再等一会。” “那我先走了。” 彭倩走后,办公室里就剩下何丽真一个人。她转身回去收拾东西,路过窗边时,她又一次看向外面。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累了,把球抓在手里,站在球场上休息。 风吹着他一头凌乱的头发。 忽然,万昆转了一下头。 何丽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注意到,他并不是看向教学楼,而是看向了操场入口的方向。没一会,另外一道人影朝他走过去,何丽真看出那是吴岳明。 还差五六米远的地方,万昆把球扔过去,吴岳明接住,两人往操场看台上走过去。 何丽真不再看,转过身,背着包离开。 操场上,吴岳明和万昆上了看台,用脚扫扫灰,直接坐在台阶上。吴岳明把手里一样东西塞到万昆怀里。万昆拿过去,“什么?” “周记。”吴岳明说,“我帮你拿回来了。” 万昆皱着眉头翻开,第一页完完整整的空白,他随手一翻,在第一页的背面,看见了何丽真写的两个字。 字迹娟秀,笔尖尖细,就像她人一样。 万昆看到那俩字愣了两秒钟,然后噗嗤一声,笑得差点没岔气了。 吴岳明也憋不住了,两个人乐得前仰后合。 “这……这哪来的奇葩老师?”吴岳明捂着肚子笑,“不行了,给我来跟烟,我要压压惊。” 万昆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扔在吴岳明身上,吴岳明接过来抽出一根。 “你真觉得她什么都不会说?”吴岳明笑够了,问万昆。 “不知道。” “其实啊,我觉得吧。”吴岳明把烟夹在手里,往万昆身边靠了靠,胳膊肘捅捅他肋骨,小声说:“不管多大岁数,想让女人老实,就一个方法。” 万昆淡淡地看他一眼,吴岳明伸出一根手指头,高深莫测地指着天空的方向,万昆扯着嘴角笑了笑,简明扼要地帮他总结—— “上。” 吴岳明再次哈哈大笑。 诸事步入正轨,周末两天,何丽真难得清闲。收拾收拾屋子,出去散步的时候发现离家不远有一个花鸟鱼虫市场,她在那逛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条金鱼回来。 金鱼红白相间,肥得不像话,肚子大得就像吹起来的一样。何丽真给它买了个小鱼缸,又买了点水草,放到自己的书桌上。 鱼很懒,一副“你别管我”的样子,浮在水里游都懒得游。 周一上学,万昆没有来,吴岳明却来了。何丽真稍稍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晚上下班,何丽真在办公室门口碰见吴岳明。 “你怎么在这?找胡老师?” “不。”吴岳明摇头,“老师,我找你。” 何丽真诧异地说:“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吴岳明面带愁色地说:“何老师,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吴岳明从兜里拿出一部手机,跟何丽真说:“刚才我接到万昆的电话,是一个饭店服务员打来的,他说万昆喝多了,人就躺在店里,叫都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