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慑于他们大爷凶威,实不敢胡乱挑拨,也不敢顺这话说,只敢捡了其他好话来劝:“先女后子,凑个好字,也不错的。” 那林管家也趁机道:“是啊老太太,是个千金也是顶好的。况且咱府上千金那是大年初一的,那可是娘娘命,日后那是贵不可言呐。” 老太太听在耳中,面色稍霁。 因这胎孕期反应大,偏胎儿又大了些,苏倾生产着实受了些罪,一连两三日都卧榻昏沉着。 虽说宫里御医都来把脉过,只道是产后体虚,仔细养着便没事,可宋毅还是不大放心,见她躺在榻上闭着眼苍白着脸,有时候还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的模样,只觉得心慌难安。 遂不顾众人反对,硬是又搬来一方榻来于里间。每至夜半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的起身转到屏风后,俯身侧耳于她枕畔间,直待听得她浅浅而平稳的呼吸着,方觉心安。 孩子洗三过后,苏倾的精神也好了些,也能偶尔被扶起来倚靠着床头坐会。 宋毅遂心情大好。忙令人将孩子抱到里间来。 这几日她精神不济,卧榻休养着,他也不让人轻易打搅到她,就让奶娘将孩子带到耳房喂养。如今她精神好些了,如何能不让她再仔细看上一看? 苏倾额头带着攒珠抹额,拥衾倚枕的靠在床头,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奶娘怀里的襁褓上。 从身怀六甲至她呱呱落地,九个月的时间里,她们同呼吸,同悲欢,那种属于命运的深深羁绊与牵扯,是为人母方懂的那份悸动。 宋毅见她眸光复杂,神态也悲喜难测,心里也没底她是个如何想法。想到当初到底是他逼迫的手段不光彩,他的心不免提起了几分,真怕她恨屋及乌,迁怒了这孩子。 他将孩子抱过来,以目示意那奶娘先出去,而后将孩子仔细往她的方向凑了凑。 “也是怪了,小妮子每回爷去瞧她都在哭,偏见了亲娘就安生了。看来,再小的孩子也是认娘的。”他坐在床沿上看她,试探问:“你抱抱?” 苏倾目光怔怔的望向那孩子,小小的人,崭新的生命,是从她身上剥离出来的一部分,是她于这个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宋毅见她总算伸出手来,便赶忙将孩子递过去,怕她没多少力气,也未松手且一直帮忙托着。 她看着孩子,他看着她。 “你瞧这孩子眉眼生的,与你是极为相像的。再大些,便与你像是一个模子里刻的般。”他笑道。 苏倾的目光就忍不住的往孩子的眉眼处打量。在那眉形,还有那狭长的眸上看过几番后,她不着痕迹的迅速抬头往他剑眉狭眸上看过,而后又垂了眸看孩子,抿抿唇,未说话。 他遂又补充道:“脸庞也像的。” 苏倾只看孩子,未应他,片刻后方低声道:“待下乳了,我喂养她一阵吧。”她犹记得前世听过人说,母亲初乳对孩子是极好不过的。 宋毅呼吸一窒,而后放轻了声音道:“好。不过你也莫要太累着,大部分时间还是由奶娘来喂养吧。” 他不动声色的打她面上移开目光,寸寸上移至那发顶。近一年的光景,那发已长了三寸见长,和顺的贴服着。 她开始蓄发了。 是不是意味着,此后,他也可以期许些旁的? 直待孩子满月之后,宋毅才从繁杂的各种典籍中抽出身来。 福禄见他们大人面带轻松和喜色,便知应是孩子的名字有了着落。之前只当会生个小公子,遂几乎翻烂了那《易经》方终于得了几个中意的名字,没成想事与愿违,最终却是生个千金。 那这名字便要另取了。 大人遂又翻阅《诗经》,左翻又看的,却又始终找不出个能合心意的名字,这不又开始翻阅其他典籍,翻来覆去的看,找,想,足足一月功夫,可算是寻到个勉强满意的了。 苏倾正舀着丝瓜鲢鱼汤喝着,外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看过去,就正见那门帘打外头一掀,宋毅微弯身进来。 “没歇晌呢?”见她抬眸往他方向看过,他不免挑眉一笑。 “不急。”苏倾转过脸去,继续舀汤喝着。 宋毅几步至她床榻前,撩了衣摆坐在沿上,给她朝上拉了下薄毯,笑道:“孩子的名字,爷可算是给起好了。你猜猜看,看能否猜中。” 苏倾脑中瞬间略过一连串的名字——紫萱,梓涵,雨彤,梦琪,可欣,欣蕊,子悦……她天马行空的乱想着,喝起汤来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宋毅瞧她模样,就抚掌笑道:“猜不中罢?爷便就告诉你好了,咱闺女既然生在大年初一,那名字里少不得要应时,遂叫元春!” 苏倾一口汤当即喷了出来。 宋毅见她呛咳的满脸通红,手里汤碗也随之震颤,汤汁溅了四处,不免被唬了下,赶紧接过那汤碗,同时俯身过去给她拍过背。 令人过来给她换过被褥,他抚过她背给她顺气,不免诧异问:“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名字有何不妥,何故这般大反应?” 一提名字,苏倾登的坐直了身体,无意识的推他胳膊,边咳边道:“不成……不许叫这名字!” 宋毅难得见她这副模样。仿佛被蜂蛰了似的,又惊又躲。瞧着,整个人比之从前多了些活气。 “那……”他不着痕迹低眸看了眼紧握在他小臂上的手,便缓声道:“成,你若不喜欢,那便不用这名字。元朝,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宋元朝,这名字总成了吧?” 苏倾这会顺过气来,便开始垂眸琢磨这个名字。 开始没觉不妥,可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反应过来,朝是个多音字,元朝,岂不是元朝? “这……”苏倾迟疑:“还是再换个吧。” 宋毅挑眉:“再就只能是元朔了。” 苏倾诧异:“这哪像女孩子名字?可有软些的?” “那还就元春还成。”他道。 最后孩子的名字定下来,名唤宋元朝。 “孩子未过三周岁,且先不唤她正名,只以序齿来叫。”宋毅解释道:“咱闺女排行为五,遂且先唤她五姐儿。” 出了月子之后,苏倾便开始亲自带孩子了。 宋毅见她人前虽未过多表现出些什么,可人后对孩子却是诸多疼爱,总是一直提着的心开始慢慢落回实处。 他不止一回见她独自哄孩子的场景。 她坐在摇篮旁,轻摇着竹篮,口中哼唱着莫名的曲调。那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温暖又柔和,宛若初春的暖阳,照的人骨子里都仿佛能淌出暖意来。 有时候孩子睡了,她会这般一直坐在那,安静的看着孩子的睡颜好些时候。然后会轻轻的将头枕过竹篮边缘,蠕动着唇瓣,轻声喃喃。 她声音很轻,他却听得清。 她在说:“我是妈妈……” 每每此时,他都觉得她话中仿佛夹杂着他所不懂的莫名情感。让他触动,偏又令他莫名的酸涩。 每当此时,他便不肯再近前半步,唯恐打搅了她的清净,也唯恐打搅了里面的母女温馨。他就这般立在外间,隔着帘子看着,听着,感受着,只愿时光垂怜,望能走的再慢些。 晚间时,他覆于她身上,几多痴缠。 “别将爷落下。”他碰着她的唇,低声呢喃。 苏倾,且走慢些罢,且也不妨回头看看他。 孩子三周岁的时候,可算能唤正名了,这般的大日子,宋毅自少不得要大操大办一番。 苏倾给孩子穿上大红袄子,又仔细给她披上绣金线的撒花斗篷,戴上兜帽,系好。 宋毅便将孩子抱起,要去前头会客的厅殿里走个过场。今日宾客满堂,高朋满座,且再待过一会的功夫,太后跟圣上也会过来庆祝,少不得要带孩子过去见见人的。 “等下。”在他踏出门之际,苏倾又忙叫住,紧走了几步上前给元朝两只小胳膊塞回了斗篷中,嘱咐她不许乱动,又看向宋毅嘱咐道:“元朝早晨刚吃过了长寿面,莫再喂她吃旁的肉食什么的,免得不克化。” 说起长寿面,宋毅就不免想起这三年来,每至年初一,她便会亲自下厨做面。长长的一根面落入碗中,劲道又爽滑,也就每每此时,他方能蹭上这么一碗吃上。 按下心中不爽,他挑眉道:“不放心,你倒是跟着一道过去。” 此话一出,苏倾便默然不语了。 宋毅就正了颜色,道:“放心好了,爷看着她,断不容她胡吃海塞的。” 话刚落,元朝又伸出了小手,使劲抓着她爹肩膀,伸着脖子大喊:“元朝要吃!” 宋毅滋了下嘴:“这小手还贼有劲。” 苏倾瞪那元朝一眼令她老实点,又将她手给塞了回去:“这么能吃,能没劲?否则不白长了这身肉。” 宋毅颠了颠元朝,嗯,又沉了。 ☆、小日常 宋毅抱着元朝一进殿,殿内众宾客忙起身拜见,拱手道贺。 “坐,都且入座!”他抬手示意,大笑道:“诸位能特意入府道贺,是小女的荣幸,切不可再多礼。皆自在些便是,权当是家宴,开怀畅饮,务必尽兴!” 众人自是齐齐应过。 殿内的地龙烧的甚是暖和,进来不一会的功夫,便觉得这融融暖气不间断的往人身上扑。 宋毅遂给元朝解了外头斗篷,递给那管事婆子且拿着。 众人见此皆交换了眼神。国舅爷家的千金,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呐。 宋毅抱着元朝在几桌宾客跟前走过一遭,收获了诸多恭维之语,直听得他面上笑意不断,心情大好。 有官员奉承道:“纵观历朝历代,除了一代贤后孝德皇后外,还从未听说哪家千金有这般福气,恰生在这三朝日里,当真是大福气!” 宋毅按住元朝那双拼命想要往餐桌上抓肉的手,后退了半步远离了那桌案,笑道:“是赶巧了。不过也不得不说,这小妮子也的确有大福,顶好的日子偏让她给抢了先。不提旁的,就说这日后管他哪个过生辰,任谁也休想先越过她去。” “是的是的,自是的!”那官员趋附着,又笑着说道:“国舅爷您可不知,贵府千金诞生那会,有百姓见到您府上这边似有青色的云气环绕半空,圜如车盖。当时还纳闷呢,后来得知是您府上千金出世,他们无不冲着护国公府方向倒头就拜,直道是仙童投胎转世呢。” “哦?还有这事?”宋毅扬眉笑问。 “有,当然有!”唯恐这宋国舅不信,那官员忙向众人问:“诸公也都听说了此事不是?” 众人暗唾他马屁精,却都异口同声表示,真有其事,贵府女公子怕就是那仙童转世。 宋毅听罢,不免心花怒放,眉欢眼笑的模样让人看了都大为称奇。 男客这边走完了过场,少不得要让那元朝去女眷那边亮亮相。 宋毅遂将元朝递给那管事婆子抱着,嘱咐了几句,就让她抱着孩子绕过屏风去了女眷那。 老太太一见那梳双髻穿红袄的胖娃娃过来,浑浊的老眼亮了亮,不等管事婆子抱着孩子近前,就乐呵呵伸手招呼着:“哟,元朝来了,快到祖母这里。” 元朝两只眼睛噌的亮了,伸着胖胳膊冲着老太太的方向清亮的喊道:“祖母!” 与老太太同桌的端国公李夫人惊奇道:“哎哟,老太太您家千金真了不得,这才多大,说起话来就这般中气十足,跟个小大人似的。” 老太太笑道:“她生来这身子骨就比旁的孩子强些,也是娘胎里养得好。” 旁边卫尚书夫人道:“到底还是护国公府上的风水养人。京城里那么多富贵人家,也不乏娘胎里头金尊玉贵养着的,可又瞧见哪家的孩子,这般大小的时候就能如咱家五姐儿般口齿伶俐,说话字正腔圆的?” 这话简直说到老太太心坎里,顿时笑的连脸上的褶皱似乎都舒展了几分。 元朝这时已被抱着近了老太太跟前。不等老太太伸手抱过,她就迫不及待的扑腾着想要往老太太的膝上爬。 李夫人羡慕道:“哎哟,到底是亲祖孙俩,瞧五姐对您还真亲。” 老太太犹爱听这话。 若说对那女人,她自是万般不喜的,可对于元朝,她却是满腔的喜欢。 不提元朝这胖娃娃瞧着就如年画般的喜庆,就单说元朝模样生的简直跟她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如何能令她狠下心来不待见? 昔年她生长子那会,老太爷还在,那可是一家子的权威,说一不二的主。还没等她那长子过两周岁生辰,就硬是将孩子抱走,说是要亲自抚养。 就这般,她那长子就一直养在他祖父膝下,直到他十二岁时候祖父病逝,方重新回到她院里养着。可那时长子已大,母子之间也多少有些生疏,论起来这情分,又如何比的在自个膝下一手养大的? 如今见了这元朝,祖孙俩和和美美的说着话,老太太就觉得,她心中这遗憾似乎被弥补了些。 元朝坐在老太太大腿上,嗖的扭头,两眼盯着案面上的那盘东坡肉:“祖母,元朝饿!” 老太太遂心疼道:“瞧给孩子饿的,王婆子你快给五姐儿端来些她爱吃的菜来。” 主事婆子忙小声劝道:“老太太,小主子今早刚吃了整一小碗的长寿面,大人说了莫再让她吃旁的了,省的不克化。” 老太太不太高兴,碍着众人在场面上便没表现,心下嗤道,什么大人说的,只怕是那女人嘱咐的罢。 主事婆子将元朝抱出来的时候,宋毅打眼一瞧,好家伙,嘴上脸上油刮刮的不说,两只小胖手还紧攥着半截肉饼子,眼儿也直勾勾的盯着里头肉馅,十分垂涎的模样。 主事婆子尴尬的近前解释:“小主子非说饿,老太太心疼,也不听奴婢解释……” 元朝趁着他们说话空隙,低下脑袋,捧上肉饼狠咬上一口。 宋毅瞪了眼:“还吃!”说着就躲过她手心里攥着的肉饼子,丢给后边的福禄。 拿过帕子给元朝擦脸擦手,他问:“刚里头是谁家孩子在哭?” 主事婆子低声解释:“是晗哥。见着小主子吃肉食,他也想吃,可二夫人不许,晗哥就哭闹起来。老太太有些生气,就让二夫人带着晗哥且先回房了。” 晗哥是二房嫡次子。就是昔年差点过继给二房那个孩子。因早产体弱,生病吃药便是家常便饭,大概也是因此,二房对晗哥便诸多娇惯,平日里都哄得跟祖宗似的,说不得骂不得的。 这回二夫人当众逆了他的意了,这少爷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闹起来,让二夫人好一个没脸。 宋毅皱眉,遂往他二弟的方向看了眼。 此刻那宋轩正在招待来宾,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好不惬意。 收了目光,宋毅暗道,待宴席过后得好生与他说道,晗哥年纪渐大,容不得再这般娇惯的。 通往宫外的金鞍龙辇上,圣上玉冠束发端坐着,宋太后看着他,九岁的年纪已不见幼时的天真稚嫩,脸庞棱角稍稍分明了些,略有些小少年的样子。这般瞧来,隐约是有几分他父皇的模样了。 终是烦闷的叹口气,撩了半角窗屉软帘,望向外头的风雪。 圣上转头看向他母后:“母后何故叹气?” 宋太后摇头未语,倒是一旁沉香低声道:“大年初一从来都是百官入宫朝拜的时候,如今倒是改了祖宗家法,转而都去拜那护国公府上了。” 圣上垂了眸,片刻方道:“今个是喜庆日子,这般话就莫要再提了。” 沉香咬了咬唇,道了声是。 圣上跟太后驾临护国公府后,府内又是一番热闹不提。 晚些时候带元朝回来时,宋毅进了正殿没瞧见人,一问方知原来是她刚包好了饺子,这会功夫正在膳房里下着呢。 遂抱着元朝转而到了膳房。 膳房内白色蒸汽腾腾,沸腾的热水翻滚着,一个个鲜肉馅的饺子整齐的在锅里翻着白肚,白胖胖的煞是可爱。苏倾正系着围裙立在锅前,一边指挥下人摆盘,一边持漏勺捞着饺子,晾了水后盛在盘中。 一小盘一中盘一大盘。 锅里还剩不少,苏倾回头对那些下人道:“剩下的你们自个盛了吃罢。” 说着,提了食盒,转身往膳房外走去。不期这么一抬头,恰见那厢正抱了孩子,杵在门口直勾勾的往她这边看。 苏倾冷不丁被唬了下,差点没后退两步。 “小心。”宋毅上前伸出一臂揽过她肩背,低头看她道:“让下人做就是,何必亲力亲为。” “没事,一年就过那么一回生辰,也累不着什么。走吧,吃饭去,饺子凉了味道可就要差了。” 宋毅便随她一道往殿里走去。心里不是滋味的想着,谁道这生辰只那么一回。 八仙桌上摆上了三盘饺子,又摆上了几道小菜,热凉皆有,不奢华,却温馨。 小盘的饺子统共也没几个,素来饭量大的元朝竟没吃的完,惹得苏倾连连看她几眼,又冷扫了宋毅好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