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虽不大,可夜晚的林子树影幢幢,风声沙沙,她孤身一人走进去,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 苏倾紧握匕首,走的并不快,甚至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倾听一会,确认没其他异动,方会接着往下走。 在走至接近林子边缘时,苏倾耳畔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不知不觉心里就安定起来。 停了脚步大概又倾听了会,未听见任何的脚步声或马鸣声,苏倾终于放了心。 此番她应该是躲过了那人的眼线了。 苏倾放心的踏出了林子……河岸上福禄牵着马默然立着。 苏倾蓦的停了步。 福禄做了请她上马的动作,心平气和道:“爷说了,事不过三,没有下次了。荷香姑娘,请吧。” 苏倾立在原地看着裹布的马蹄,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福禄没有催促,一直静立着等她。 苏倾攥紧手里匕首:“我若是不想回苏州府城呢?我无处可去,来林间寻个住处难道不可? “荷香姑娘。”福禄依旧心平气和道:“是来寻处去或是其他,您自个心里清楚。况且,难道堂堂督府还容不得姑娘处身?” 苏倾立那不为所动。 福禄加重了些语气:“姑娘,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您体谅莫让在下为难。您若有什么要求,大可去督府跟爷提。” 苏倾将匕首搭在颈间:“我便是就想在这安身,又有何不可?凭甚要听尔等安排!若再苦苦相逼,我便死这。” 福禄默了会。然后道:“爷说了,除了此河,你不会死在其他任何地方。” 苏倾怔了会,然后颓然的垂了手。 待福禄牵马到了苏州府城,夜已深,亦是宵禁时分。 福禄掏出令牌,守门护卫自然不敢相拦,开了城门恭谨的迎他们入城。 入城后,苏倾便要下马。 福禄诧异:“荷香姑娘,您这厢真不考虑回督府?客栈近些时日可都戒严了,您这厢……” 无处可去了是吗?苏倾想笑。 当真以为给她四面兜一张网,然后旁边开条缝,她便只能顺着缝隙,沿着他们设定好的路径钻入他们备好的囚笼中吗? 休想。 她日后便是讨饭,也决不讨到督府的门前。 苏倾转身走入茫茫的夜色中。 看着浓厚夜色渐渐吞没她略显纤瘦的身影,福禄莫名叹口气。实话说,跟着他们家爷闯荡了这么些年,大户千金见过,官家小姐见过,皇家公主也有幸见过,甚至那些个风尘女子甚至路子野的个别江湖女子也见过,可还真没见过一个像这样的……说她不识好歹不识时务吧,好像又不尽然,有些时候亦有妥协,可若说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吧,得了吧,爷就差被她给气炸了。 若真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犟。对,犟。 似乎心里极有主意,一旦决定了,便是犟的九头牛都拉不回头。 福禄摇摇头。他们爷那心性……若她真要跟爷一直较着劲,怕是有的些苦头吃。 苏倾寻了个背风的墙角蹲了下来。好在如今已是二月中旬,这个时候的苏州,天气已经回暖了不少。 虽然夜晚依旧寒凉了些,好在风不算大,包袱挡在身前,倒也挡些微凉的寒风。 伴随着稀疏虫鸣,苏倾倚靠着墙面,意识渐渐模糊,慢慢开始做起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来。 梦里,她终于回家了…… ☆、慈悲啊 一大清早苏倾是被冻醒的。 动了动身子这方察觉手脚都有些僵。扶着墙面勉强站起身,她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甩了甩胳膊,又来回踱步几次,大概待身子从那麻木劲里恢复了,这方拢了拢衣裳,沿着街道慢慢朝着城内湖的方向走去。 驳岸垂柳依依,二月垂柳新抽了枝条,细长柔软,随风飘舞,放眼观去,别有风致。再往远处眺望,粉墙、小桥、朝阳、还有摆动双桨悠悠在水面上荡开的小船,与柔条依依扶水的柳树一道,构成了一副苏州春日风景图。 春日的湖风打在脸上,苏倾迎风眯了眯眼,身处在这般美景画卷中,觉得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掰过一柳枝细软枝条,苏倾沿着湖岸台阶逐级阶走下,停在最后一阶处,然后蹲下来身,鞠了把水,然后洗了手脸,又就着柳枝漱了口。 隐约觉得好像有道窥探的目光打在背后。苏倾停顿了片刻后,谨慎的用余光打量四周,纳入眼底的除了岸边杨柳再就是寥寥几些赶路讨生活的人,并无其他异样。 苏倾又接着洗漱,可心里也明了在她见不到的某处,定有几双窥视的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再窥探到的她的所有一切统统都上报给他们的主子。 苏倾努力放平了心态,就权当自己是活在狗仔队监视下的明星大腕吧。 大概算了算,如今她手中钱物约莫七两左右,赖得那厢对她穷追猛打让她露宿街头,反倒让她省了每日住宿的银钱了。这般算下来,七两纹银足够她大半年的嚼用了,若省省,还能用的更久。 洗漱完后,苏倾起身前往西市。像她如今这般,虽说露宿街头凄惨了些,可好在天是一日暖过一日,到底也冻不死她。每日三餐可去西市摊位买些现成,也不成问题。 至于其他生活方面,赖着苏州府城内大小湖泊有数个,洗漱亦方便,即便是城中浴堂不设女浴,她亦可趁着夜半时分过来简单擦拭下身子。城内设有官厕、路厕,她亦知道方位,虽多数情况下人多需要排队,可到底也方便了她这般露宿街头的人物。 苏倾想,她完全可以再挺过大半年的光景。 至于大半年之后……苏倾抱紧了包袱。她不信大半年的时间还不足够他失了逗弄的兴致。或许不用大半年,指不定一两个月他便厌倦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想着经过一两个月的风吹日晒,应该足够她变成灰头土脸的模样。他那般的权贵人物,要什么样的千娇百媚的女子没有,她还真不信一两个月还不足以令他失了兴致。 到那时……苏倾略有畅意的呼了口气。大概就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罢。 小吃摊位上,苏倾照旧要了碗小份的馄饨,烫热饭香,令人心满意足。 督府议事厅。 每个月末,苏州府城六品以上的大小官员需到督府进行议事,也包括陈述职守。而他们督宪大人则通过他们的述职内容,对他们的品德、政绩、才能等方面进行考核,而后每三年进行总结,再上报吏部、都察院、大学士做最终裁定,结果核定等级,一等为称职,二等为勤职,三等为供职。 至于两江三省的其他地方官员,每月末由当地按察使初步考核,每隔一年督宪大人会亲临三省,查看政绩。 议事厅正上座陈设着一把楠木交椅,此时端坐其上的是他们的顶头上峰督宪大人。两侧分别设一书案,书案后坐着的是督宪大人的幕宾,此刻正奋笔疾书,飞快记录着他们的述职内容。 堂下设着十二张楠木交椅,坐在椅子上的官员们此刻大都紧张的口干舌燥,要知道他们这每月一次的述职可并非儿戏,考核的结果几乎就直接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官途。三年之后的核定,若是核定称职者可加官晋级,对考核达不到三等的,根据情节或革职,或交刑部判处,或勒令休养,或酌情降调。 待最后一人述职完毕,两侧幕宾方收了笔,对上座的督宪大人颔首示意。 官员们紧张的看向上座的人,欲从他脸上看出满意与否,然而结果无疑令他们失望,那端坐的督宪大人面上一如既往的沉肃严峻,不漏半丝情绪。 最后,督宪大人又在民生与府城治安等方面下达了几条政令,此厢议事方算收尾。 待终于出了议事厅,众官员无不长长松了口气,这个月的煎熬可算是过去了。 苏州府的知州徐应元此刻走的慢些。以往他都是走在梁知府稍后一步的,这会却越走越慢,渐渐的就走到队尾。 待出了督府,其他官员相互拜别后都乘轿离开,徐知州倒是未急着离去,反而与出来相送的督府管家福禄寒暄了几句。 作为督宪大人的身边之人,平日里自然少不了对他或讨好或试探或贿赂的人,福禄见得多了也见惯了,面上自是滴水不漏的笑着回应。 寒暄了两句后,徐知州就隐晦的递上了一纸张。 福禄眉头一跳,还当这徐知州是要拿银票来贿赂的,正欲委婉回绝,那厢徐知州却拱手歉意道。 “此厢亦是在下疏忽了。全因前些时日公务繁忙未能及时察觉,今日整理政务时方惊觉是督宪大人家里遗落之物,若是因此延误了大人的要事,便是下官之过了。” 刚才低头扫过的一眼,已经足以令福禄知道此厢是何。仅稍微一顿,他就飞快折好放入袖中,拱手回礼间,面上已然是堆起了笑:“知州大人实在客气了。此间小事竟还要劳烦大人您亲自送来,着实有愧。” 徐知州连声道应该应该。 福禄又叹道:“应该是老太太身边管事的疏忽。还好老太太尚且不知,否则这些日子还不知得多担心。素日里老太太就常说,管事的定要仔细收好丫头们的身契,万不可掉以轻心。需知咱这苏州城内虽民风淳朴,可架不住亦有个斗鸡走狗的混赖人在,这万一要弄丢了身契,一个不查被歹人拾去了,那还了得?” 徐知州感叹道:“老太太慈悲心肠啊。” 目送着徐知州的官轿离开,福禄探了探袖口,皱眉沉思了会,然后转身回了府。 徐知州面无异样的回了官署,见到巴巴朝他这里看过来的主簿,淡淡颔首,并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主簿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为人素来谨慎,此间事上饶是他看出了些端倪,也亦从未对任何人吐过一字半句。只是后来想着此物总放他这也不是事,若将来有个什么,他小小主簿也吃罪不起,倒还不如丢给他们上峰大人,如此一来,丢开这包袱不说,指不定他们上峰大人还要记他个情。 毕竟借此能与督宪大人搭上线,何尝不是个机遇? 至于给哪个上峰大人……他不是没想过梁知府。 提到梁知府,主簿面上有些一言难尽之色。他们这突降的梁知府梁大人,为人迂腐顽固的令人发指,他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得到,若梁知府知了此厢事,别说记他这厢的情了,指不定还得将他给臭骂一顿。如此,他何必讨这个嫌? ☆、知轻重 这日,苏倾正在西市小吃摊位上舀着馄饨慢慢吃着,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市肆的南面传来,期间隐约夹杂着几声哀哀喊冤的声音,亦有不耐的厉喝声以及铁尺击打的声音。 市肆的两旁摊位上的摊主及食客们都纷纷涌出来看热闹,对着由远及近的一干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苏倾心里也有些纳罕,却未凑近前去查看,只是探头望了望。 远处走来的是三五个身着缁衣的捕快,此刻正持着铁尺押着一壮汉,那壮汉被绳索牢牢缚住,似有不甘,不断挣扎着欲挣开束缚,嘴里也不住叫屈喊冤。 还当是官府缉拿罪犯,苏倾便不感兴趣的低下头去,舀了馄饨刚欲送入口中,可下一刻那些个看客的议论声却令她猛地惊在了当处。 “这些个商贩真是猖狂,不办路引就敢四处乱窜,这下倒是被捕爷逮个正着了。” “也是他时运不正,偏撞上了官府整肃治安的档口。” “若他不存那些个侥幸之心,也就没这祸事了。” “咱苏州府城执法严苛,一旦被逮着可是要依律治罪的。” 那壮汉又急又怨的大声辩解:“冤枉啊,我有路引!只是不慎丢失而已!德善堂大药房的掌柜的可以给我作证!各位捕爷行行好,放我这一回罢!” “少啰嗦!”一捕快持铁尺往那壮汉身上重重一击,而后不耐的喝叱:“有什么话进衙门里再说。走!” 说着不由分说的大力拉着绳索,押着那壮汉径直往北面衙门而去。 直待那一行人渐行渐远了,看客们都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 苏倾有些心惊肉跳。 此刻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搁下碗勺,她结了账后就抱了包袱起身低头离去。 民安于籍的管理体制苏倾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朝代的户籍管理是极为严苛的,不提别处,就单单苏州府城,几乎常年看不到不业游民在外面晃荡的情况。官府亦定期不定期的进行卡检和抽检,一经查出不符的,轻则遣送回原籍,重则却是要判坐牢的。 苏倾这种没户籍没路引的黑户,便那在不符之列。 虽不知此厢官府整肃治安有没有那些个狗官的手笔,可她甚是清楚的是,一旦被逮住,她真的是要坐大牢的。 苏倾便有些急了。若坐了大牢,那便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了,少不得一年,两年……若时运不济的话,可能三年?五年? 她如何能等的了那么长时间。 她很想出城去郊外躲躲,可想来也知,这全城整肃的档口,城门处更是检查的严格百倍。 继而她也想过在城内找些偏僻些的地方待着,就比如那些个湖边,或桥下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人越少的地方其实是越扎眼的,偌大的地就她单单在那杵着,不查她查谁? 这一刻,苏倾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在原地茫然的呆了会,她低头看向了怀里的包袱。 之后她掏出里面贵重的财物贴身放好,再就拎着包袱找了个偏僻些的地方扔了去。 没了包袱,大概就能降低些被查的几率罢。 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苏倾茫无目的的走着,隐约觉得自己这会像是在垂死挣扎。 毕竟白日里还可以勉强混在人群中,可待到晚上呢?这整肃的档口,只怕夜巡人员不会再忽略她这种露宿街头的人员,少不得上前盘查一番,待到那时她又该如何? 没成想,还未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的面前已经站了三个穿缁衣,持铁尺,拎绳索的捕快。 苏倾的心凉了半截。 “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户籍可带?若外来人员,可带相关文书证明?” 片刻后,苏倾被套上了绳索拉走。 虽她极力辩解她的相关良籍证明主簿大人正在办理中,可这三个捕快却充耳不闻,犹如铁面无私的金刚,毫不理会她的辩解或哀求或讨好或贿赂,一路拽着捆住她的绳索一端,径直将她送入了一处大牢。 大牢却并非位于府衙,却是一处偏僻的类似山洞的地方。牢房阴暗潮湿,举着火把方能看清里面摆设。进门就是狭窄的南北通道,通道两端对称的六间牢房,每间牢房门低窗小,空间狭窄闭塞,人在其中犹落井底。 苏倾被连拖带拽的拉入其中后,这方发现这所谓牢房竟是连个犯人都没有,铁门锈迹斑斑,几间牢房里也布满了灰尘和各种杂物,瞧着是应是荒废良久。 苏倾心惊肉跳,惊疑道:“你们这是将我带到了何处?” “自然是女监。”一衙役瓮声瓮气喝道。 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她仓皇四顾,哪里见着半个女囚犯的身影? “那此处为何仅我一人?”苏倾心里愈发惊疑,甚至有些怀疑这几个捕快身份的真实性。越想越惊,越想越怕,昏暗闭塞的牢房内,这三个壮汉要是打着什么主意……到时候她便是死这,只怕也没人知道。 从脚底窜其一股寒意。几乎是瞬间,她的后背就泛起了绵密的冷汗。 “哪来这么多问题!进去!”一捕快不耐烦的将她推进了其中一间监舍,然后哐啷一声阖死低矮的铁门,上了锁。 “老实待着!”叱喝声后,他们三人转身离去。 直待他们三人消失在视线里,苏倾方双腿一软,身体靠着牢房的斑驳的墙面委顿于地。此时此刻,她后背的衣裳已尽数被冷汗打湿。 狭窄闭塞的牢房一片昏暗,死寂的空间中除了虫类窸窣啃木头的声音,再就是苏倾狂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刚那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完了。 好在,是她多虑了。 督府里,宋毅持茶盖拂去茶沫,敛眸啜了口。 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夜幕低垂,月明星稀,这一日便又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