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叹道:“此药至猛至烈,连用两三月光景就足矣令妇人子嗣艰难了,这一连用上小一年……恕老朽直言,这姑娘不会再有子嗣了。” 宋毅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盯视那老大夫,出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本官往些年没少接触过宫里头的御医,也知道你们这些大夫大抵是大病往小里说,小恙往大处讲……你敢说你没过甚其辞?” 老大夫被他这冷鸷目光盯的后背发凉,却也不卑不亢的回道:“老朽从医数十年,自问医德还是有的,断不会在此间欺于大人。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寻来其他医工前来诊断。” 宋毅的手忍不住攥紧了木椅扶手。 “若日后好生调养……希望有几成?” 老大夫摇了摇头如实道:“姑娘的身子怕是彻底坏了,便是精细着调养着好些年……怕也难。” 言外之意,便是别抱太大期望了。 宋毅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有刹那的冰凉。 直待那老大夫走了许久,他都坐在那案前似乎是没从此间回神,一杯一杯的喝着茶水,连茶水何时变得冰凉都未曾知晓。 最后他起身离开的时候也未曾到里间看她,只大概朝里屋方向扫了眼,然后抬脚离开了此间。 宋毅觉得,他的心有些乱了。 ☆、你莫怕 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筳开听颂椒。 年难留,时易损,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万物迎春送残腊的时候。 独在异乡的人最怕过两个节日,一个是中秋,一个便是春节。 厅堂内架起了偌大的紫檀木圆桌,桌上各色珍馐佳肴摆放的满满当当的,苏倾一个人坐在案前持箸慢慢吃着,咀嚼的速度也很慢,大概很长时间才会去夹另外一道菜。 此时外头不曾间断的阵阵炮竹声,或远或近的传进她的小院中。天空上方惊星彩散,蛇舞银龙,绚烂的烟火时而腾起照耀半空,时而消寂陷入沉沉黑暗。 吃过了几口后,苏倾就搁了筷。 身旁伺候的两仆妇见了,不免有些不安的对视一眼。因为前头那彩玉彩霞二人受了刑罚,这些时日起不了身遂没法来伺候姑娘,所以就换了她们两个粗使仆妇且顶替着先。 素日里她们都在院子里干些粗使活计,也没怎么与姑娘接触过,这会见姑娘没吃过多少东西就罢了筷,有心劝说却又不敢冒然开口,唯恐惹了她不高兴。 “菜你们都端下去吃罢,叫过院里的其他人一道,你们在哪得便就在哪处,不用拘些什么。赏银在我箱笼里,一会你们多拿些,都分了吧。”说着,苏倾缓缓起了身:“另外,一会我便躺下了,没别的事就莫来打搅。” 两仆妇一惊,顾不上其他,忙道:“姑娘这可使不得,这除夕夜可早睡不得,是要守夜的啊。” 苏倾往里屋走去:“端水过来给我洗漱罢。” 两仆妇纠结的劝道:“姑娘,便是不守夜……那好歹得吃口更岁饺子罢?要不奴婢去膳房催催,让他们提前给您端上碗,你吃口先?” 苏倾已入了里屋,清淡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不必多说。我累了。” 见劝说无果,两仆妇只得照做。 宋府寿春厅里,此刻屋内正是灯火通明,众人在欢声笑语中守着夜,推杯换盏倾壶待曙光的时候。 这会院子里的下人正在放着烟花,宝珠见了不由玩心大起,便嚷嚷着要过去看,这大过年的日子老太太自然不会拘着她,嘱咐了句要离得远些便放她出去了。 宝珠得了令,欢呼雀跃的跑了出去,又是叽叽喳喳的指挥着下人快点放,又是捂着耳朵咯咯直乐的,无忧无虑的像个小姑娘。 老太太嗔怪的笑道:“你瞧瞧,都多大的人了,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奶娃一样,哪里有个大姑娘模样?宝珠这过了年就要嫁人了,还这般没心没肺的,也不知能不能做好人家的媳妇。想想还真让人有些不放心。” 宋毅从宝珠身上收了目光,笑了笑:“宋家的姑娘,自然做的好他梁家的媳妇。” 老太太也笑了。她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对了,你先前不是让娘给你相看些……” “暂且搁置罢。”宋毅蓦的打断老太太的话,淡声道:“且不考虑了,等日后再说。” 老太太的笑有些僵在脸上。 前些日子他还特意过来跟她说,可以先慢慢相看他后院主母人选,门第长相等都好说,关键是要端起主母的风范,端庄贤良,不善妒。 见他那厢终于松了口,她这些日子还欢天喜地的四处相看人,只盼着这长房能快些娶了媳妇入府,也好早些的生了嫡孙出来。 这方隔了几日,又不相看了? 老太太皱了眉,想要出口询问是何缘故,可见他敛眉低眼的兀自喝着酒,似乎不欲多谈的模样,只得暂且按过这厢。心道,待过后定要寻那福禄问个清楚。 子时一至,下人们便端了更岁饺子上桌,与此同时,外头爆竹声阵阵,璀璨的烟火照亮了大半个苏州府城。 老太太叫回在外头院子耍玩的宝珠,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吃完了更岁饺子,举杯恭祝了来年阖家安康,诸事顺遂。 待众人都罢了筷,宋毅拂袖起身,向老太太告辞。 老太太诧异的看他:“大过年的,你回督府作甚?” 宋毅便解释道是有要紧公务,需要这会回去处理。 老太太心里就有些不得劲了。有何要紧公务,非得大过年的回去处理?难道就缺这一时半会?怕这是托词罢。 老太太就有些不虞了,面上虽未带上几分,可嘴里却半真半假的怪道:“这大过年的,你二弟不在身边,这会你也要去忙公务了,是不是待来年宝珠嫁了人,以后就剩下为娘这个老婆子孤零零的守着岁?一个个的,忒没良心。” 宋毅便笑着对着老太太连番告罪。 老太太见他去意坚定,饶是心里头再怎么不乐意,却也只能松了口让他离开。 直待宋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王婆子方敢战战兢兢的靠近屋子,却在屋门口杵着没敢进。 老太太一抬眼冷不丁见到那在屋门口处磨磨蹭蹭的人,不免狐疑的问她一嘴是什么事。 那王婆子小心的朝宝珠的方向看了眼。 老太太皱了眉。然后哄着宝珠去别处玩了,然后招过那王婆子过来询问。 王婆子这方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老太太跟前,在老太太耳旁又惊又恐的禀道,刚不多时候,大爷身边的福禄将采办管事给打了个半死,然后将他们一家全都发卖了! 老太太似乎懵了,犹如泥塑木雕般好半会没回过神。 “谁?采办管事?卖了?”老太太倒抽口凉气:“竟将人给卖了?” 老太太简直不敢置信。 此行关键不在于将人给卖了,而是压根招呼都不打的,径直略过了她这厢,将她手底下的人给发卖了。 那可是她亲儿啊,亲亲的儿!而她,又不是她的继母后娘,他那厢如何下的这般狠手去打他亲娘的脸面? 竟还是在这大过年的! 老太太当即气得发抖,一双手直哆嗦,好半会都没说出话来。 王婆子吓得忙给她抚胸抚背的顺气,嘴里焦急的道:“老太太您可悠着些,气坏了身子可使不得,或许是大爷,大爷有旁的事恼了那采办管事……可能是忘了告诉您这茬了。” 老太太自是不信的。有意还是无意她自分辨的出来。而他这一出的缘由……她也猜得几分出来。 宋毅踏进小院的时候,只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也静悄悄的,抬眼瞧那屋里头也是黑漆漆的一片,竟是没有一丝一毫过年的喜庆气。 福禄见他们大人皱了眉似有不悦,忙拉过一下人询问,大过年的为何不点灯,不放烟火,何故这般悄然无声。 那下人忙解释着,是姑娘嫌吵闹没让放,而且姑娘早早的就歇下了,众人更是不敢肆意吵闹。 宋毅沉声问:“睡下了?没守岁?” 下人头垂的更低:“没……姑娘说她累了,便早早的洗漱歇下了。” 宋毅大步朝屋内走去,令道:“点灯,上守岁饺子。” 苏倾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刚有了些睡意,正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得屋门冷不丁的让人从外头打开。 “什么事啊……”她有些含糊的咕哝着,带着些似梦非醒的嗔意。 脚步声顿了下,然后来人又继续稳健向前,几步就到了榻边,抬手抓着床帐扯了开来。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烛灯被依次点亮,烛火跳动,灯火通明。 苏倾睁了眼,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大人……怎么过来了?”说着便要撑着身子坐起身。因刚醒来她身上还是有些无力,索性就半倚着床头,就这般拥着衾被看着他。 宋毅的目光紧紧攫住那双发红微肿的眸子上。 “大人您……” “你眼怎么肿了?” 苏倾本欲出口询问他来做什么,冷不丁听的他这般一问,不由神色一滞。继而面色恢复如常,只含糊的慢慢说道:“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吧。” “嗓子呢?怎么沙哑了?” “那是……” “别告诉爷这也是刚睡醒的缘故。”宋毅沉声打断她。 苏倾就不再说了。 宋毅坐在了榻边,抬手屈指在她眼眶处轻微刮过,暗沉的眸光略过些复杂情绪:“哭了?” 苏倾没有回话。 宋毅收回了手,转而看向屋门处,神色不辨喜怒:“守岁饺子端上来罢。” 两仆妇低头各自端了碗饺子上来。 苏倾刚醒来这会是真没什么胃口,此时见那白花花的饺子端上来,还是满满当当的一碗,不免觉得若让她此刻吃下未免就太为难了她。 宋毅接过一碗,苏倾便也只能认命的接过另外一碗。 两人相对无言的吃着守岁饺子,可苏倾堪堪吃过一个后就有些吃不下了。 宋毅看她一眼,令道:“单数不吉利,再吃一个。” 苏倾只能硬着头皮夹了个,勉强吃下。 好在他那厢没再勉强她,待他吃罢后,就令人收了碗。 净手,漱口后,宋毅挥退下人,然后脱了靴子,上了床榻。 苏倾有些诧异。大过年的……他不走? “靠过来些。”宋毅倚在床头沉声吩咐。 苏倾迟疑:“大人,奴婢今个身子有些乏了……” “靠过来。”他的声音已然不耐。 苏倾便冷了脸朝他的方向挪了下。 宋毅一把扯了她拉进怀里。 苏倾正心惊间,却听得头顶传来他沉郁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苏倾有些愣住了。 “莫怕。”他道。 沉声说完这一句他就止了声,然后周围空气陷入很长时间的沉寂。 苏倾没怎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朝她的腹部看去,那里现在空空,以后也会如此。 她这辈子都不会怀有他的子嗣了。 无论是像她一般倔强骄傲的女娃,还是模样长得像他一般的儿郎,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大人?”苏倾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怪,隐约有种噬人的骇厉,令她不免心中一跳,便唤了声。 宋毅将目光一寸寸收回,然后径直打入了她略显迷茫的双眸中。 “年后,爷抬你做贵妾,入族谱。”他盯着她震惊的眸光,声音发沉,近乎一字一句道:“生有爷护你周全,死亦入宋家祖坟享尽身后尊荣。所以,你莫怕。” ☆、京城事 紫禁城巍峨的皇宫红墙碧瓦,紫柱金梁,落日余晖洒在重檐殿顶,余留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养心殿内不时传出阵阵剧烈的咳声,浑浊而沉闷。 一身朱红深衣的皇太孙姒昭正弯身给着寝床上的皇祖父抚胸顺气,随着他皇祖父突来一阵愈发剧烈的咳嗽后,他赶紧将人给小心扶了起来,然后从身旁太监手里接过痰盂,凑近了皇祖父的嘴边。 一口浓烈的血痰吐过,永熙帝呼哧呼哧大喘了几口气,这方觉得好受了些。 姒昭看着面前的皇祖父被病痛折磨的苍老削瘦,俨然副风前残烛模样,再也不复昔日的威严英武,不忍再看,眼圈一红就忙垂了眼。 永熙帝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只简单的问了姒昭朝政方面事,问过几句罢似觉得有些累了,便挥手让其退下了。 见他皇祖父面露疲色,姒昭只能依依不舍的退下。 待皇太孙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寝宫,永熙帝咳了两声,然后唤太监总领进殿。 太监总领垂首躬身的进来,小心翼翼的将圣上扶着坐起,并拿了明黄色绣龙纹引枕给垫上后,小声在永熙帝耳畔细细说了番。 永熙帝苍老的面上闪过丝阴沉。 吴家首尾两端,着实可恨,可杀。 永熙帝心里泛起杀意,可又迅速腾起些无力来,如今他这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就如那被拔了牙的猛兽,威慑力大减,各种魑魅魍魉都按捺不住的要跳出来。 “遗诏……收好了吗?”永熙帝久病沉疴,便是一句话都说的艰难,同时伴随着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