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抬头见了出来的人这般装扮,下人们得体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主事婆子上前,赔笑道:“夫人,让奴婢们给您梳洗穿戴罢。您看这些衣裳款式,可有您中意的?若没有的话,奴婢再令人再去换一批来。” “不必了,我穿这身便好。”说着她绕过那主事婆子来到厅内,从一奴婢手里接过盥洗用具,搁在架上后,就拧了毛巾擦了手脸,兀自洗漱起来。 主事婆子大惊:“夫人如何使得?让奴婢来伺候您罢。”暗自瞪了眼那手足无措的小奴婢一眼,她急匆匆小跑至苏倾跟前,便要夺过毛巾替她擦面。 苏倾侧身躲过,道:“我不需要人服侍。莫怕你们大人责怪,他允过我可自由行事的。” 主事婆子犹有迟疑,不敢确定真假。 苏倾也没再管她,持了杨柳枝嚼过漱了口后,拿过干毛巾擦净唇角,而后手捻着佛珠便要出殿门。 主事婆子忙道:“夫人可要去院子散心?不过您还尚未进膳,不如吃过早膳后,奴婢们再扶着您在院中走走散心可成?” 苏倾脚步未停,只道了句:“你们兀自忙去,不必管我。”之后就径直走出了殿门,往院外而去。 主事婆子目瞪口呆。 她怎么瞧这架势,貌似是要出门化斋? 这个念头一闪,当即冷汗都下了。若真是这般,那待他们大人归来得知,他这心肝子肉出门讨饭去了,还不得震怒的扒了她皮去? 当即一路快跑出去劝说不提。 苏倾充耳不闻,执意要外出。 外头守卫的府兵也不敢多拦,毕竟也没接到他们大人限制人外出的命令,且瞧她这副铁了心要出去的模样,怕闹出事自不敢硬拦,只出动了约莫十来个人在其身后左右随着。 今日早朝,众臣工察觉那宋国舅不知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扫之前的阴霾之气,竟变得如沐春风起来。便是有个别臣工公务办的不力,他也一改往日的疾言厉色,反倒多有勉励,那般随和的模样当真令人受宠若惊。 散了朝后,众臣工待见他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就三五成群的小声嘀咕开来。 哪个也不瞎不聋,昨个国公府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近百骑兵开道,拥簇着四驾华盖马车入了皇觉寺,这般的声势浩大,想瞒住他们耳目都难。这般瞧来像是要接什么人去,只是也不知这人是谁,竟值当国舅爷这般重视。 回府之后,宋毅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大好的心情瞬间就碎成了渣。 福禄暗道不好,当即叫来管事婆子跟府兵头领盘问了番。 那管事婆子早在见了大人那阴沉的面色,就吓得魂都差点没了,如今听得人盘问,便哆哆嗦嗦的将那人起床后穿戴的什么、做过了什么,甚至说过的什么都一一道来。 宋毅沉了沉眼。 府兵头领硬着头皮道是她非要出去,还信誓旦旦道是大人允她自由外出。他们不敢硬拦,只得将人放行,但也派了十来人随身护卫着,定能护她安全无虞。 宋毅冷眼扫向他:“她人现在何处?” 府兵头领慑于这威压,愈发将头垂低了几分:“他们尚未回府回报……不过跟随夫人出去的府兵们武艺皆是顶尖,断不会容人伤了夫人分毫。” 宋毅面无表情的盯着他:“有一无二,再疏忽一次,你自己滚出府去。日后她的动向,爷要掌握的一清二楚,你记下了吗?” 府兵头领冷汗滴下,道:“属下记下了。” 宋毅遂沉了脸坐在厅内等候。 福禄眼神示意那主事婆子去给沏壶茶来,而后他小心给斟上一杯,递到他们大人手边。 宋毅拿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茶沫,这般时重时轻的反复刮着,刮擦着杯沿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未等上一刻钟,他就重重盖上了茶盖起身,沉声道:“去召集人手去找。福禄,牵爷的马来。” 宋毅踩蹬上马,出府之后,下意识的策马往那城门的方向驰去。大概也是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她一旦出府,便是要逃离他远去吧。 最终见到她却不是在城门方向,却是在那人声嘈杂的东市,他高高在马上,于东市的街口,隔了大半条街的距离,远远的瞧见了她的背影。 此刻她正处在市肆一隅之地,摆了个小小摊位。甚至说是摊位都抬举了,不过一张木板子简单的支架起来,上面搁着纸张、笔墨,再就是简陋的一张板凳罢了。 这回她正转过身背对着,也不知在跟旁人说些什么,因隔得远,他也不太看得清她是在跟何人说话,面上神情又是如何。 福禄这时候总算从后头追马赶了上来,顺着他们大人的目光总算也见着了人,这方抹了把额上汗长长松口气。他真的就差冲过去跪下叫那位姑奶奶了,没见他们大人寻人那疯魔架势,再寻不着人,只怕就要当场给炸了去。 宋毅翻身下马,挟风带火的冲市肆里面而去。 可没走上几步,他又忽的顿住,在原地略停片刻后,突然环顾四周,然后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间酒坊。 上了二楼后,他径直走向窗户处,伸手将窗打开些缝隙,而后立在窗前看向斜对面的人。 原来她是与旁边的一老妪交谈。 大概是因那老妪说的俚语,她听得不太明白,遂倾身上去仔细聆听。那老妪连说带比划的,貌似又急又快,而她便不厌其烦的听着,偶尔出声几句,应是在询问什么。 他这般看她眉梢眼底尽是温和,丝毫不嫌那老妪粗俗不堪,便是不必凑近去细听,亦知她此刻定是柔声细语的说着话,令人如沐春风。 之后他便见她从桌上那沓质地粗糙的纸张中抽取一张,提笔蘸了墨,然后落笔书写了下来。 他便怔住了。 与她相识这么多年来,他竟从未见她提笔写字的模样。 他看她端坐那,僧衣加身,佛珠在握,周围喧嚣仿佛悉数与她无干,明明脱俗却又奇异的能融入这万丈红尘,犹如一幅淡墨丹青,墨色温润,意味隽永。 这时福禄带了一名府兵上来。 宋毅收了目光,转扫过那府兵,示意他近前。 那府兵便仔细将苏倾出府后的事情一一道来。如她出府后去哪吃的早膳,吃多吃少,吃了何物,之后又如何去买笔墨纸张,如何在市肆弄来这木板子和凳子搭成这简陋摊位,然后又如何代人写书信挣铜板子等,悉数告知,无不详细。 原来是代人写书信。 宋毅不知什么滋味的将目光再度移向窗外。 这会正好这书信已写完晾干,她又念过一遍与那老妪听,见那老妪欣喜的直点头,竟微微扬了唇笑了笑。然后仔细折好后放入信封内,递交给那老妪。 那老妪接过后再三谢过,然后掏出三个铜板搁在了桌上。 宋毅咬了咬牙,到底没忍住冷笑着从牙缝蹦出句:“瞧瞧,放着府里的锦衣玉食不要,巴巴来这腌臜地挣个三瓜两枣。莫不是嫌爷银子的铜臭味熏着她了,偏她自个挣来的就香了?” 福禄和那府兵皆垂低了脑袋,只做听不见。 “她哪来的银子置办笔墨纸砚?” 他知她既要自行出来讨生活,以她的骄傲自不会从他府上拿银子,因而他怀疑这银子莫不是跟哪个借的? 听得问话,那府兵忙道:“属下知的也不确切,只是瞧着,貌似是夫人的体己钱。” 宋毅略一细揣,大概猜到应是那右相之前接济她的。 脸色遂带出了几分难看。 “一封信才三文,爷看她连个本钱都难以收回,只怕没几日便能赔的底兜天,少不得将那串佛珠都给当出去。”冷笑着说罢,他最后朝窗外看了眼,拂袖转身:“回府,处理公务。” 晚间,苏倾姗姗归来。 推开门就瞧见那八仙桌摆放厅中,桌上满当的摆满了热菜,尚腾腾冒着热气。而正位上的人则兀自坐着,面前的碗筷皆未动,似在等她。 见她回来,他倒面色如常,只道:“这般晚归来,应该饿了罢。过来用膳。” 苏倾停住,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一眼,而后轻声道:“我吃过了,你慢用吧。”说着便抱着怀里的纸张等物,想要绕过桌子进房去。 宋毅探手捞过她腰身,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在这陪爷吃会。” 趔趄的坐在了他膝上,她好一会稳过神来,想了想就道:“那待我将东西搁下,再出来陪你罢。” 箍在腰身上的力道紧了紧,之后松开。 苏倾从他膝上起来,而后抱着东西进房间放置,宋毅回头盯紧她后背,目光锋锐犹似鹰瞵鹗视。 待收拾妥当,她便面色平静的出来,拉了椅子坐于他身侧。 宋毅在她面上打量个来回,然后将碗筷推至她面前,道:“用些罢。” 苏倾轻推回去:“大人吃罢,我在外用过了。” 宋毅掀眸,似笑非笑:“不吃爷的,不用爷的,打量着是要跟爷划清界限呢。” 苏倾也不惧他话里机锋。手指捻过佛珠,面色是惯有的平静:“我到底念了一年佛。佛家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在这府上无作无劳,若白白受着吃用之物,有违佛家清规。” 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他方忍着没当场发作。还与他谈清规?连色戒他都给她破了,她还煞有其事的在他面前谈佛家规矩? 他尚在兀自忍耐,却又听那厢道:“况我与大人约法三章,大人也是允过我的,不干涉我日常生活种种。” 此话当真厉害,一出口就烧的他肺都疼。 怪不得愿意后退一步,与他约法三章,敢情是在这等着他。 他胸膛不住起伏,偏那面上竟还能带出笑来,自觉大概应是怒极反笑。拿指骨使劲抵着额角,他几番压制,生生将怒火逼退。 “你若愿意,那便随你意。”他笑道。 而后收了表情,沉眸持筷随意夹了菜放入口中嚼着,当真是味同嚼蜡。 夜间,他要了她两次。 第一回还算和风细雨,极尽温柔小意。可第二回却颇为放纵,翻了她的身去,屈了她的腿儿,提握了她的腰,疾风骤雨的施为。 榻上的人被折了身子,深陷于柔软的衾被中,宛如惨遭猎人围剿的白鹤,无力倒伏,哀哀弱吟。不等片刻却又随即被重新拉了回来,犹似被猎者好心放了条生路,换她得以趁隙喘息。 然而救她不过是短暂的假象,转瞬之后便要承受其愈发凶悍的堵截围剿,令人逃无可逃,只能犹如溺水之人在他制造的浪涛中浮浮沉沉,由他掌舵着骇浪的节奏。 事毕,他给她擦净面上泪痕,又给她擦了身,之后揽过她腰身从背后将她整个人圈入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上朝前,宋毅嘱咐那府兵头领,再多加一队人跟着她。又额外嘱咐让他们着便衣,不远不近的跟着便可。 府兵头领自然应下。 苏倾醒后,依旧是昨日那番装扮。洗漱后就带着笔墨纸砚出门去了。 宋毅下了朝后也往那市肆而去,照旧去了斜对面酒坊二楼,临窗站了好些时候,方打道回府。 之后二人再见面,便是晚间了。 这般一连数日,宋毅暗自观察着,渐渐的开始琢磨些味来。 她执意出府自谋营生,应大概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番,为了与他作对方有此举。 这几日他见她坐于闹市之中,仿佛卸了身上枷锁般,悠然自得,亲近自在。每日谋来的银钱,她大抵会用来解决一日三餐,若是哪日有馀,也会偶尔去趟茶楼喝口热茶,顺道听下戏曲。临去前会打赏那卖唱的两三文铜板。 他就这般看她卖字,喝茶,听戏……看她面带笑意眸中含光,那般自在,那般洒脱,又是那般迷人眼目,渐渐的,胸口里那因她忤逆而腾出的火气就熄了下来。 他从来便知,她与若这世间女子皆不大一样,而他之所以对她始终无法放手,大抵爱的就是她这般世间独一份的脾性。 若她要的是这世间独一份的自在,那他给她便是。 这几日苏倾觉得她这生意愈发好了起来。 就仿佛突然之间,她这摊位就犹如开了光似的,每日里来找她写书信的人络绎不绝。 更怪的是,她人好似是那塑金像的菩萨般招人喜爱,每每来寻她写书信的,不是说自个是信佛的,见她便心生亲切,就是夸她人好写的也好,下次定要介绍邻里乡亲都来关照她生意等等。之后结账时,还非要额外再给些碎银子方肯罢休。 今日这位便更甚了,临走时竟扔下了锭金子来,足足十两之中。然后似怕她追般,匆匆小跑离去,一会的功夫就消失在街尾。 苏倾握着手里金子,兀自凝神。 都做的这般明显了,她再不清楚个中关键,便与傻的无异了。 却也只是凝思片刻,便面色如常的将金子收拢袖中,而后继续铺展纸张,静待来客。 临窗的人暗自松了口气。而后冷冷扫过身后之人。 福禄尴尬的垂了头,心头大骂那些个府兵脑袋是被屎虫拱了罢,他给他们金子是让他们兑了银子慢慢给,不是让他们一股脑的送过去。 ☆、花木兰 苏倾开始收拾摊位。拿出今大早缝制的一灰蓝色布袋子,将笔墨纸砚仔细归拢其中,放置妥当后就起身离开。 至巷口寻了辆牛车,问好价后,就搭了车往北门口胡同而去。 赶车的车把式出于对出家人的尊重,没敢仔细往她面上瞅,但也着实好奇,遂大概朝她方位迅速瞥过一眼。但见她眉目温和,面容干净清秀,心下不由嘀咕,应该不是那等不守清规戒律的花和尚才是,想来应不是去吃酒听戏的。 北门口胡同停下,苏倾给了车钱,便提了袋子下车。 于是车把式就眼睁睁的看着那清秀的小和尚,径直往紫禁城有名的戏楼广和楼的方向走去,然后买了戏票,走进了楼里。 当下咂舌暗叹,真是人不可相貌。 车把式赶车离开的时候,恰见一行人打对面纵马而来。能在紫禁城里纵马驰骋的人,皆是他这小人物惹不得的权贵,见状便忙赶了车至一旁,唯恐冲撞了贵人。 一行人风驰电掣而过,只是与他擦身而过之际,车把式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却恰好对上那马上之人投来的冰冷目光,骇的他当即心头狂跳,猛一个瑟缩垂了头。 广和楼前下了马。 宋毅抬头看了眼楼上青底红字的招牌。偌大的广和楼三个字赫然醒目,两边各垂挂着软缎红绸,哪怕忽略里头隐约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单单看这门楼就让人感到一股红粉之气迎面扑来。 想到刚刚她堂而皇之的入内,宋毅到底黑了脸。 戏楼虽说是唱曲之地,可到底也不算正经场所,来往的除却真正来听戏曲的,自少不了那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在,这些个人在里头怎么个做派他一清二楚。甚至还有些龙阳君,更甚是还有些不甘寂寞的贵妇人,私下包个戏子养着,得空了就遮遮掩掩的过来,在那包间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就这样藏污纳垢之地,焉是她一清白女子能来的?莫不是当真以为披了个袈裟套了个佛珠,就能降妖除魔了?岂不知那些个心肠黑烂的妖魔鬼怪,偏偏最好她这口。 宋毅几步冲向楼里,脸上没个善气,看的那守门的下人眼皮一跳。 瞧来人穿着华贵,一行跟随之人也皆穿戴不俗,那下人便知定是哪个大人物到来,忙挤了笑迎上去:“贵人安。不知贵人如何称呼?今个您前来是寻哪个角儿,还是特意过来听戏?” 宋毅目不斜视,越过他大步走进了楼里。 后头福禄扔了锭银子给那下人,眼神示意他走开,莫多管闲事。 那下人识趣的退回大门处了,暗下却琢磨刚进去这贵人是谁。他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大概是曾经见过的,可再细想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高台上敲锣打鼓的热闹着,几位角儿咿咿呀呀的唱的正欢。福禄大概这么一扫,多少年了,这戏楼还是当初的三层小楼结构,一楼大堂,二三楼包间,一概无差。只是这里头装潢摆件到底不一样了些,台上唱戏的角儿也换了新茬,几乎见不着些熟面孔。 宋毅立在堂口,目光如鹰觑鹘望,犀利的扫过大堂。只一眼,便牢牢定在后排座的某个人身上。 只堪堪盯视一瞬,他便有所察觉般,蓦的抬眸冲楼上扫过,脸色阴骘,眸光凶戾,宛若被人觊觎了心头好。 楼上栏杆处探出来的几个脑袋嗖的缩了回去,各个惊魂未定,只觉那目光杀气犹如实质,骇的他们不敢再探出头去张望。 不乏有些世家子弟于此。便有那眼尖的当即认出了宋毅,顿时惊得魂出天外,死命弯着身体降低存在感,同时不忘冲同伴打着口型:宋国舅! 见那些个魑魅魍魉的眼神终于不再朝她的身上粘附,宋毅这方堪堪收了目光,再度朝她望去。 却见她始终端坐椅上,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查,只一味沉浸在戏曲中,连情绪貌似也都被戏台上演的人物牵动,眼角眉梢时喜时悲。 他见她听的全神贯注,甚至连手指还微动着轻打着拍子,唇瓣翕动着似还随着轻唱,竟有些气笑了。 她倒是外界目光混不顾,只把戏来听。殊不知她这般气息干净,容貌清隽,偏又雌雄莫辨的小模样,又清淡又禁欲又招人,最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勾魂草。 还敢堂而皇之的入这腌臜地,也不怕被生吞活剥了去! 这般兀自怒了会,他突然朝后冷扫了眼。 莫名接收到他们大人冷眼的福禄只觉心慌又茫然,左右细揣,却也不大想得明白他又做错何事。便也只当大人迁怒了。 宋毅却冷笑。这广和楼的戏票可不便宜,便是最后头的偏座,也是大几两的银子。往日里她少有闲钱,最多也不过是在酒楼听个曲,要不是这奴才办事不利,让她手头上一下子宽裕太多,她又哪里能想到来此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