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的啰声一响,紧接着花旦的唱腔转为高昂,铿锵有力: “有许多女英雄, 也把功劳建, 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 宋毅忍不住侧目朝高台上望去,只见台上花旦耍着长枪,锵锵锵的在敌人中杀上几个来回,甚是飒爽英姿,这方反应到,原来今日上的曲目是《花木兰》。 从戏楼里出来后,苏倾就随宋毅一道上了马,一同回府。 直待他们一行人消失的没影了,戏楼里的人这才缩头缩脑的出来,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犹自震惊。 宋国舅和小和尚……竟同乘一匹马! 他们面面相觑,心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该不是他们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辛密吧? 晚间,云雨初歇,宋毅披了外裳,散了裤腿下了床,至案上倒了杯温茶,然后回了床边喂她吃下。 “并非是爷要横加阻拦干涉你。”他拿拇指擦过她唇角水渍,目光却炳若观火,仔细观察她面部神色:“你当那戏楼单单是听戏的?那里鱼龙混杂,多少个腌臜的事在里头藏着,爷说出来都怕脏了你的耳朵。” 微顿,又道:“日后听戏在茶楼就可,那里什么曲目皆有。莫要再去那等不入流的地,可成?” 苏倾迷迷糊糊的吃过茶后,就被他扶着躺下,闻言却也似有若无的应了声。 宋毅心下一松,便道:“那爷可就当你应下了。” 翌日清晨,苏倾出门之际,却见那主事婆子小心挨至她身旁,赔笑着提醒:“夫人,大人说,昨个晚上您答应过的事,切莫忘了。” 苏倾微怔过后,便回了神道:“知道了。” 昨晚虽累极,却不是毫无知觉,自然听的到他的问话。而她应下亦不是随口敷衍,却是果真这般想的。 之前偶然听人提到戏楼新唱的曲目,心血来潮间便想着去听上一回。她只随心意行事,倒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她这身装扮,只是里头的乌烟瘴气着实令她不喜。 见识一回便罢了。便是他不提,她亦不会再去了。 依旧去市肆摆摊卖字。 今个生意极淡,大半晌也不过三三两两的人过来,丝毫不见往日那客似云来的红火场面。 苏倾也不以为意,来几人,便做几人的生意。 午后,她收了摊去揣着铜板去了茶楼,点了壶热茶,慢慢吃着茶,听着戏。 今个茶楼新上的戏目,是《花木兰》。 老太太一行人乘船抵京的那日,渡口岸边早已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有国公府里的府兵,也有来维持秩序的禁军,还有那携家眷特来恭迎的达官贵胄。 三层楼高的船靠了岸,船上打头出来的是宋府的一干护卫,对着岸边负手而立的主子整齐的行过礼后,就秩序而出,与国公府里的府兵一道列于两侧。 再出来的就是宋府的林管家,指挥着丫鬟婆子放好梯子,铺好毯子,拉好了绸缎帷子,又撑了青色的罗伞遮阳遮风……这般一阵忙活下来,约莫小一刻钟功夫,总算收拾妥当,方又回了船上,请老太太等人出来。 老太太由二儿媳田氏扶着下了船。 刚上了岸,那些达官贵胄就携着家眷赶忙上前拜见。知老太太他们舟车劳顿,也不敢多打搅,大抵都是简单报了家门,然后再呈上见礼,做完就恭敬的退至一旁。 最震撼莫过于田氏。听他们报了家门,或出自公爵府,或出自侯府,或是提督、统领等朝中一品武官,或是尚书、大学士等一品文官,至于其他二品三品官员更不知不知凡,她这般大体算来,只怕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名门世家、达官贵胄,能有十之八九聚于此地。 在巴蜀时,她夫君几多钦羡京官威风,常道是他到致仕时若能官拜京中三品重臣,便此生足矣。却不知这京中三品重臣,在大伯面前,也不过是堪堪能排的上号罢了。 先前在苏州城中,饶是听人说起大伯威势如何如何,却不及这亲眼所见来的震撼。她看这其中盛景,方知大伯权势滔天,威势当是如日中天。 老太太受了诸多恭维,自然笑的合不拢嘴,回府的一路上心情都甚好。 “祖母,我们这是要去国公府吗?”九岁的明哥已被教导的成小大人模样,可到底岁数小好奇心重,忍不住掀了马车窗牖朝外探去。 老太太刚要笑呵呵的回他,却不经意间见了窗外倒出去的景,这么这般瞧着貌似还是从前去往宋家宅子的路? 田氏见老太太皱了眉,就拉了下明哥,轻斥:“仔细坐着,少多嘴。” 马车入了宋宅,老太太被搀扶下马车后,脸上早没了之前的喜意。 福禄是宋家的家生子,这么多年了,老太太的脾性他如何不知。见此,便赔笑解释道:“老太太跟二夫人还有小主子们且先委屈些,在这宅子住过些时日。老太太想必也知,那国公府前头住的是个什么人,大人说怕冲撞着您,所以且不往那处住,待他请了人看了风水再大修一番,那时再恭请老太太入住不迟。” 见老太太面色好些,福禄又趁热打铁道:“大人这些时日也没闲着,每日忙完公事,就马不停蹄的请人去府里相看。之后又亲自指挥那些个匠人添添补补敲敲打打的,说是定要按照老太太的喜好来,务必让老太太住的舒服。” 老太太就喜笑颜开。 总算安抚了这厢,福禄也暗下松了口气。可一想到国公府里此时正紧锣密鼓的起建院墙,单独隔开那后罩楼,心头不免又泛起愁绪。 他这是瞒得一时了,可待老太太入住国公府后,一旦知道了这些,还不知该会是怎样的一场官司在。 苏倾丝毫不觉得,宋家老太太他们一行人入京,与她又有何干系。她一不是宋家的妻,二不是宋家的妾,三不是宋家的奴仆,宋家如何,皆与她半分都不相干。 日子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倒是与之前略微不同的是,她另外买了辆牛车,于是就将自己白日的生活安排成,半日市肆卖字,半日拉车做活。 赶牛车她已熟门熟路,所以牛车买来的当日,她就能赶车拉活了。这般她也不会拘泥一处,每日间游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领略其间的民风民俗,世间百态,倒是开阔了不少眼界。 这日午后,苏倾刚赶了牛车至巷尾,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车板子上就坐满了人。 她回头看去,便见那些个府兵略有局促的坐在牛车上,或远眺,或撇脸,或望天,总之不与她对视。 可若有其他想要搭车的客人欲上前问价,他们却颇为一致的凶狠瞪过去警告恫吓,无声的吓退了她不少客人。 “去哪儿?”苏倾问。 府兵们又开始局促,吭哧道:“护国公府。” 苏倾回过身,扬鞭赶车。 暗下想着,待晚间时候得与他说一声,坐车归坐车,赶客便不对了。 ☆、他嘱托 宋贵妃打乾清宫出来后,就神思恍惚,脑中不受控制的反复回荡着圣上与她说的那番话。 “煜儿一旦登基,面临的将是主弱臣强的困境。早些年的时候或许不显,待到了能够执政的年纪,便到了最剑拔弩张的时候。待那时,若你大哥能解甲归田,那将再好不过。否则……你可知煜儿将面临何种处境?” “那时,他将会是个遭臣子低看,遭天下人耻笑的儿皇帝。” “朕危言耸听?快收起你那甥舅情深的话吧。宋贵妃,朕说你妇人之见,当真是一点错都没。” “朕与舅父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尚且矛盾重重,更何况是煜儿跟他。知朕为何这般说?咳咳咳,因为宋毅不同于舅父的老迈、无子,他正值壮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将来必有子嗣。” “宋贵妃你不妨扪心自问,为人父母的,会偏向自家子嗣多些,还是偏向外甥多些?” “说句不吉的话,若将来有机会,你不妨猜测一下,你大哥他是想尊享东配殿,还是要配享西配殿?” “朕话已至此,你兀自掂量。若你愿你儿将来做那陈留王,那便继续让他随他舅父学身好武艺,将来便做那人的左膀右臂。左右朕大限将至,也管不着了,大不了日后在九泉之下向列祖列宗告罪……” 沉香担忧的唤了声:“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宋贵妃回了神,松了松面色,故作轻松道:“什么事?” “娘娘,该下辇了。”沉香小心到她一侧,伸出手来搀扶:“让奴婢扶你下来吧。” 宋贵妃环顾四周一看,这方知是已到了怡景宫。 由人搀扶着下了玉辇,她问道:“大皇子呢?” 有嬷嬷赶紧趋步过来回道:“回娘娘的话,大皇子在后头院里练习武艺呢,前些日子国舅爷不是教了几招耍式吗,这会大皇子正兴致勃勃的练着呢。” 宋贵妃顿觉仿佛有根细微的刺,刹那鲠在喉中。 明知圣上那番话多是挑唆,可她还是受了影响,忍不住反复的去想,她煜儿堂堂一国储君,学习那武艺又有何用?可能拿来治国? 在踏进殿里的时候,她的步子停顿了下。 “好些时日未带大皇子去乾清宫了。你让人准备下,明个清早,本宫带他过去探望一番。” 沉香微惊,面上不敢显,只低头应下。 圣上在宋贵妃离开后,让人出宫去右相府上传话,说是想要再见右相一面。 传话的人没有去右相府,而是先去了护国公府上回话。 宋毅沉吟片刻,便挥手道:“传去罢。” 他心里清楚,圣上大限将至,此番想见右相,大概是想甥舅再见个最后一面罢。 右相大人病体沉疴,听了来人传话,就挣扎着打起精神,让人抬着入宫。 甥舅见面,难免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圣上悲声:“悔不该不听舅父之言——” 右相见他半头华发,不由老泪纵横:“圣上安心养伤,莫要多想。” 圣上摇头苦笑,屈身直咳数声,好一会才稍微缓过来。他知他已时日无多了。 “舅父,朕不怕死,就怕死后这姒家江山随了他姓。”圣上脸色枯败,嗫嚅:“若真如此,叫朕死后如何面对皇考?他那般信赖朕,托付了整个江山于朕手中,朕,却白白给辜负了……” 说着,两行泪自他眼角淌下。 右相安慰他:“圣上莫忧,有宋贵妃在,念及兄妹之情,他宋毅也得顾忌几分。” “但愿吧。”圣上气息沉沉道:“能指望的其实还是大皇子。朕临去之前,定将他好生嘱咐,断不能再走朕的错路。” 右相出宫回府的这一路,老泪不知抹了几回。 想了又想,他到底招来管家,对他嘱咐了一番。 苏倾看到巫府的管家拦在车前,不免怔忡。 就在她发怔的这会功夫,车上的府兵一股脑的跳下了车,一概挡在车前,戒备森森。 “让开吧。”苏倾下了车,平静道:“相府与我有旧,容我稍叙一番。” 府兵们让开道来。 右相府上管家上前行了礼,道:“相爷令奴才过来传个话,说是若您哪日得了空,还望能过府一叙。” 苏倾面色一怔,而后便问:“相爷如今何在?” 管家忙道:“相爷此刻正在府中。” 府兵们顿时紧张起来,不由小声提醒着:“夫人,大人还在府上等您。不若先回了大人再说?” 苏倾恍若未闻,只看向管家问:“若此刻前去,可是方便?” 管家忙朝外让开身体,恭谨的请她上马车。 苏倾遂跟随着管家上了相府马车,往右相府邸的方向而去。府兵们见她态度坚决,哪敢硬拦,只得分出一人急急回府报信,其他众人紧紧随在相府马车之后。 到了相府,一干府兵们自是被拦在门外。他们还要硬闯,却被苏倾给劝住。 “你们且在这候着吧,我叙完自会出来。” 右相候在正屋厅堂,垂垂老矣,枯瘦如柴,整个呈现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枯败之色。 苏倾见了,心里有些难过。 右相强撑病体在座上,虚抬了下手:“过来坐吧。” 苏倾来到他的对面落了座。 “您竟病的这般严重。”苏倾见他枯瘦的面上尽是青灰之色,目露不忍:“相爷需保重身体,宽心养病,切忌太过操劳,好生休养身体是正经。” 右相眸光放缓,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我担心。老夫这把岁数了,活至今日已足矣,没什么好惋惜的。” 说到这,他又叹气苦笑:“若能赶在前头去了,倒也是恩赐。免得让我这把老骨头,再次白发人送那黑发人。” 苏倾知道,这所谓的前头,是指圣上之前了。 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既是心酸,也是面对生命流逝的无力。 说了这会话,右相便有些无力支撑,缓了好些时候,方勉强撑了精神,再次看向苏倾。 “老夫想求你一事。若你肯应,老夫来世当衔草结环以报之!” 国公府上,宋毅闻讯,生生掰断了手上朱笔。 “你们死的不成?她要去,就不知道拦?” 那回信的府兵嗫嚅:“夫人硬是要去,属下们怕冒犯,也不敢硬拦……” 宋毅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沉了下来。 福禄在旁忙给那府兵打眼色,令他闭嘴。 猛推开案上公务,宋毅起身,抬腿大步朝外走去,边走边喝:“备马!” 苏倾没料到右相提出的请求是这个,一时间有些怔忡。 “老夫知道是有些为难了你。”右相叹声:“可宋毅此僚心性冷硬如刀,除你之外,老夫实在找不出另外的人能影响到他。” 苏倾回过神来,忍不住道:“可是我……再微末不过的人,与皇权大业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又如何能影响到他称帝与否?我倒不是推脱,只是怕辜负了相爷的嘱托。”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右相看向她,语气深重:“你只需待在他身旁。将来你的儿子,你要保证他绝不会南面称孤!这般承诺,你可是能应下?” 宋毅那是何等心思深沉诡谲之人,这些年来,处事简直滴水不漏,却唯独失智了两回。 一次是为宋贵妃,率兵围在宫门要人。 再一次便是为了她,竟不惜与他撕破了脸,甚至要割舍些利益也要将她交换。 宋毅那厮看似风流实则薄情。 他早该想到的,那般薄情之徒却唯独对她几番失智,其实已早就说明了原因。 望着右相殷切的眼神,到口的话就没说出来。她其实想告诉他,她此生不会再有子嗣了。 可她知道,若她此话一出,老者必定失望。 她又如何能残忍打破老者最后的期盼? 遂点了点头,低声道:“若是相爷所盼……苏倾便就应下。” 右相大喜过望。 苏倾临去前,右相又叫住她:“可曾怨过老夫那一年多来,再从未去看望过你?愿你能理解,身为一个父亲,我……” “相爷。”苏倾回头看他,笑道:“苏倾始终感念您。谢谢您在我危难时候伸出援手,救我出牢笼,给了我一方自在安静之地。这份大恩大德,苏倾常感到无以为报,只会感念,又岂会生怨?” 苏倾离开后,右相老泪纵横。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他的芥蒂。 刚出了院子,苏倾便见一人怒发冲冠的打马前来,再瞧他身后,两方人马对峙,想来他这是硬闯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