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一族只有死在冢上才有转世来生,死在红尘人世,那就是魂飞魄散。 她只是遗憾,没能再看一眼荒冢上的灵薇花海。 璇珈手指染着血,一点一点在地上,似乎是在画什么东西。 画到最后,一股奇异的冷香让她动作一顿,紧接着整个人僵硬原地。 死都不曾露出过一丝迷茫的脸,缓缓抬起头。 哪怕看不见,也能凭直觉望向一个地方。她张嘴,先吐出一口血,沙哑出声:“……您……” 楼观雪并没有靠近她,他厌恶鲜血,嫌弃肮脏,手拿骨笛带着面具,冷冷于门扉处观看她的死亡。 璇珈全身上下手指牙齿都在颤抖,是欣喜若狂,是诚惶诚恐,是死前最后的虔诚皈依。 她不顾横流的鲜血,跪在地上,嘴唇颤抖。 不过她开口前,楼观雪已经讥讽一笑,直接道:“不用跪我,我不是你想的人,也不打算成为牠。” 他声音冰冷凉薄,跟深冬的雪一般。 璇珈却没有因此露出一点难过,她只是恍惚地,犹如梦中,喃喃:“我这是在做梦吗,梦中还能再见到您。” 楼观雪往前一步,眼里是戏谑。 璇珈察觉他的靠近,呼吸都紧张起来,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哪怕思维因为痛苦恍惚,神志不清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是在自己的梦里也依旧束手束脚,像个稚子。 楼观雪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平静陈述:“你快死了。” 璇珈跪在地上,声音极轻问道:“是因为我要死了,您才过来的吗。” 楼观雪淡淡“嗯”了一声:“我来拿一样东西。” 璇珈笑起来,漆黑的眼眶中淌下一行血泪来,说:“我的灵魂都是您的,您想要什么当然都可以。” 楼观雪面无表情,并没有被这种献祭般的虔诚所打动,眼眸深处只有森寒冰冷。 泛着血光的骨笛,抵在璇珈的眉心处。 一股白光缓缓抽离灵魂,被骨笛吸收。 璇珈嘴中全是血的味道,血肉崩析、灵魂粉碎,跪在这人面前,她开始失魂落魄般喃喃。 “对不起,当年是我们的错,害您神骨被抽,神宫坍塌。” “是珠玑心怀不轨,引狼入室……但是我劝不住她,我劝不住她。” 她迷茫又困苦,仓惶地笑起来:“百年之前劝不住她,百年之后也劝不住……” “我见到了一个被她下蛊的孩子,天生剑骨,就在陵光城内。我想救那个孩子,但是我也救不了。”第24章璇珈(七) “卫家那个小孩,我看到他身体内有‘种子’。珠玑动用了转生邪术,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但我怕她……” 璇珈絮絮叨叨,手指颤抖,空荡的眼眶茫茫然盯着一个点,轻声喃喃:“……我怕她对您不利。” 楼观雪唇噙笑意,微微俯身,黑色倾泻而下,银色面具冷漠神秘,他语调却是轻佻慵懒的,仿佛听到什么笑话。 “对我不利?” “她怎么对我不利呢?” 璇珈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楼观雪睫毛覆下,神色漠然。 终于,来自鲛族圣女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神光被吸入骨笛之中。 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隐隐约约浮现一丝极冷的冰蓝色来,幽暗似深海极光。 璇珈跪在地上,僵着脖子,仰着头。 神光被剥夺的最后一刻,她从喉咙发出一声不可抑制的呜咽来,整个人散架般匍匐地上,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皮肤变老变皱,头发变灰变枯。 噼里啪啦——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 击在荒院杂草上,冷风卷着雨沫、吹进窗内。 骨笛周身的红光魔气浓得仿佛要化实质,绕在楼观雪苍白的指尖。 楼观雪一袭黑袍,衣摆出红纹妖异煞气,他往窗外看了眼,漫不经心问:“鲛族每个圣女死去时都会下雨?” 璇珈出神了会儿,才轻声说:“……是的,这都是当初您赐下的神恩。每一任圣女死在冢上步入轮回时,通天之海上便会下雨。” 楼观雪微笑:“哦,只可惜你死在这里,入不了轮回。” 璇珈愣了愣,沙哑说:“没关系的……这是报应。能见到您……死而无憾。” 楼观雪将骨笛收入袖,唇角的笑讽刺:“如果把我当成神,能让你死得开心点,那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他转身就要走。 璇珈却突然在背后喊住了他:“尊上——” 楼观雪步伐未曾停下一刻。 璇珈自顾自说着,声音破碎苍老:“您,您若是见到了楚国的大祭司,千万……千万要小心。当年他背弃蓬莱投奔楚国,与珠玑里应外合,率领一众修士,造成当年神宫之变,让鲛族世代为奴……您现在神力未全,若是被他得知,恐怕……” 楼观雪偏头看他。 雨雾灯火蒙蒙中,气质光风霁月。 “恐怕什么?”楼观雪笑着,视线疏冷遥远,轻声说:“璇珈圣女,要不要孤告诉你,孤现在的身份?” 孤。 璇珈话音止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至极,脸上松弛的皮肤都在因为呼吸而扯动。 不想再在这肮脏的地方多呆一秒,楼观雪转身,往外面走去,衣袍掠过凄凄荒草,从天而下的雨滴落在他周围,却没有打湿他的一根头发。 而身后,破旧的柴房角落,璇珈神色迷茫跪在地上。 容颜老去,青丝变白,肌肤血肉寸寸化为灰烬。 可死前知觉退化,可窗外的雨声却一声一声听得愈发清晰。 最后一刻,她脑海里盘旋的,居然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楚国皇室是被神诅咒厌恶的啊…… 神若是苏醒,怎么可能苏醒在楼家人身上。 楼观雪走上风月楼长廊。 夜晚的青楼灯火不绝,雨声蒙蒙,歌女都在陪酒娇笑,满殿淫词浪曲、嬉笑谩骂。 可红尘的一切风流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袖子里的骨笛亲昵地贴着他的肌肤,经年不曾消散的湿冷疼痛,越发浓重。 楼观雪内心阴郁,脸色苍白,抬眸,只是想看一眼今晚的雨。 却没想到,在顶楼上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他藏在袖里的手一下子握住了骨笛,片刻,短促冰冷地低笑一声。 * 会撞上燕穆是夏青没想到了。 见过这二人当街对峙的傻逼场面,夏青一点都不想被牵扯进他们的恩怨,可他现在和卫流光一起走进来,注定当不成看戏的局外人。 卫流光打开折扇,扶着金冠,拖着调子嗤笑说:“我说今日怎么出门诸事不顺,原来是会遇到你这么个煞星啊。” 燕穆本来就怒火滔天,此时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握着鞭子的手青筋微凸:“卫、六!” 老鸨一个头两个大,她的摇钱树下落不明,现在全陵光最不好惹的两个人还撞一块去了!真是夭折! 老鸨颤巍巍赔笑:“卫公子,燕世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我们出去谈?”可别打起来,把她满屋子的翡翠玛瑙弄破了! 卫六折扇打打开开,吊儿郎当:“为什么要出去谈?我可没打算跟狗说话。” 燕穆怒极反笑,阴恻恻看着他:“我看你才是丧家之犬,卫流光,你还敢来这,不怕卫国公把你皮扒了。” 卫流光拿扇子的手差点一抖,咬牙,心想这贱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鸨这才想起卫家的警告,瞬间人都要晕过去,她今晚指不定是命犯太岁。 卫流光没好气看她一眼:“慌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进来了。” 老鸨堆满水粉的脸皱成苦瓜,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心翼翼劝:“卫公子您看今日璇珈也不在,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卫流光冷笑一声:“我不。” 燕穆同样不阴不阳一笑:“他乐意找死,你拦着他干什么。” 夏青根本没理这两个纨绔子弟的交锋,弯身去探了下倒地上浑身是鞭伤的老人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后,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璇珈姐姐呢?” 卫流光终于记起了正事。 老鸨脑门冒汗说:“我也在为这事急着。璇珈人不见了,等下就轮到她上台了,外面的客人都等着呢,现在闹这一出!问这死丫头也说不出话来!”说到这老鸨气不打一处来,从旁边抄起一个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就往跪在地上的侍女身上扔:“赔钱货!当真是个赔钱货!什么用都没有,连个人都看不住,买回来净给我找事的!” 旁边跪地而哭的少女大叫一声,却选择用身躯挡在了老人前面。 夏青被突然飞来的花瓶吓了一跳,心想这什么疯女人,从灰袍里伸出手,牢牢握住了花瓶的颈,阻止了一场头破血流的惨案。 老鸨这才看到他,尖着嗓子:“你是什么人?!” 夏青把花瓶放到一边,抬眸冷冰冰看了那个女人一眼。 灯火下少年容色清艳。 老鸨瞬间哑声,脸色古怪,正心猿意马打着算盘,小心翼翼去看卫流光试探问:“这少年……他是卫公子您带来的人?” 卫流光瞥她一眼:“对,所以把你脑子里想法都收回去,想都不用想。” “呵呵呵呵呵。” 老鸨只能尴尬那袖子掩唇笑。 不过卫流光的可靠只在一瞬间。 他一想到燕穆那说话温温柔柔的变态姑姑,就头皮发麻。 美人生死未知,他当然没工夫在这陪人吵闹,把折扇一收袖子里就风风火火往外跑,急得不行朝老鸨说:“璇珈都消失了!你还不赶紧派人去找?!愣在这里干什么啊!” 老鸨苦不堪言,也只能跟着卫小公子胡闹:“我这不是在招待燕世子吗。” 他们一前一后出去。 这傻逼不靠谱的卫流光,就把夏青一人留在这里。 夏青:“……”绝。 对面是被激出一身火气却憋着没地发的燕穆,手摩挲着鞭子,视线落到被单独留下的夏青,皮笑肉不笑。 “你是卫流光带进来的人?” 夏青没理。 燕穆皮命令:“抬起头来。” 夏青抬头漠然看他一眼,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舍利子,心想,惹急了原地变鬼给你看。 侍女还在旁边不停流泪,她手臂上也有些鞭痕。夏青琢磨了会儿,大概能猜到事情经过,估计是燕穆找不到璇珈,问侍女又说不出答案,愤怒之下便拿人撒气。旁边的老人应该就是外面那个鲛人少年的爷爷,用身体护着孙女挨了几鞭,承受不了才倒地上。 “你先带你爷爷下去处理下伤口吧。” 夏青看不下去了,叫她起来。 侍女一手擦眼泪,一边不住地说“谢谢恩公”。 燕穆被无视,阴沉着脸,一鞭子又从天而降。 夏青抽出袖里的柴枝,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凌乱的黑发下,眼神带了点冷意,便如剑上寒霜。 卫流光利用了他一回,他现在也利用他一次。 他是卫流光带来的人。上次燕穆才因为一个鲛人和卫流光吵起来被罚跪金銮殿前,这次长了记性,应该也不至于再为个少年和卫六结仇。 “我还没说让她走呢。”果然,燕穆也没发作,只是死死盯着夏青的脸,扭曲凶恶的脸上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恶意:“知道我为什么打她吗?她偷了我的东西。偷东西的贼能那么光明正大出去?” 夏青一愣,心道他猜错了? 不过他觉得系统带他进这个世界,还是有给一些福利的,尤其在打架方面。 所以现在也不是很慌。 侍女身躯颤抖,脸色苍白,绝望哽咽:“我没有,世子,我没有偷那颗珠子。” 燕穆声音像毒蛇爬动:“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今日在静心殿被太后数落了好久,此次来这专门就是为了要回那颗东海鲛珠。璇珈从来不会往身上带这些玩意。我令人把这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平日只有你能近她身,你敢说不是你偷的?” 侍女泪如雨下,伏在地上不停磕头:“我没有,世子,我从来没动过璇珈姑娘的东西。” 燕穆眼露一丝淫邪之色来:“口说无凭,谁知道你藏在什么地方,你不如脱光了给我看看。” 夏青:“……” 侍女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但最后还是噙着热泪,抖着唇说:“好。” 她跟提线木偶一样,动作僵硬颤抖,去解开腰带。 夏青深深吐口气,拦住了她:“别脱。你脱光了,他也不会放过你。” 燕穆哈哈哈大笑出声来,一直以折辱霸凌他人为趣的恶霸自然没否认这句话,他往后一坐,阴毒说:“你说得对,脱光了也证明不了什么。我听说民间一些鸡鸣狗盗之辈,都是把赃物吞进肚子里再想方设法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