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它开口就说错话了——它骗夏青说攒功德复活,结果人家楼观雪是个暴君,还被夏青冷嘲热讽了好一顿。 后面它完全是即兴发挥了。 毕竟小主人这遭遇跟它当时看的一个狗血故事一模一样。它越说越激动,按照那本小说内容以及对楼观雪的调查了解,自作聪明添油加醋很多细节,觉得这样总能说服夏青吧,结果还是没用。 嘤,它只能灰溜溜跑了。 小火苗默默叹气:“主人,我还是不确定三个月后夏青会不会愿意上那位楚国皇帝的身。” 珠玑温温柔柔地笑:“没关系,你把他带到楚帝身边就好了。真到那个时候,由不得他选择。” 小火苗疑惑地眨眼:“啊,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三月后楚国皇帝一定会死啊。” 它当时就只知道这一点,却根本不知道原因。 珠玑笑了下,眼眸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道:“当年神宫叛变能成功,不得不说多亏了宋归尘。如果不是他祭出了蓬莱之灵,将其作为神宫诛神阵的阵眼,我们在神的面前一丝胜算都没有。而浮屠塔不过是一众人类修士玩闹般布下的阵法,又怎么困得住神魂呢?到时候,百年之期一到,楚国皇族,必死无疑。” 小火苗更困惑了:“啊?主人,什么是百年之期啊。” 珠玑神情恍惚了片刻,笑了下:“百年,这是神的轮回。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神早就被抽魂拆骨永葬海底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个时候神魂最为强大不可控便是。” 小火苗乖乖点头:“哦。” 它脑子笨,转不过弯,也就不去想了。反正它从来就不知道主人想干么,它只有一岁,生平爱好只有看话本,喜欢为里面的爱情故事掉金豆豆。 主人说,大祭司会带小主人出皇宫来到皇陵见她。 它就猜想小主人应该是过来救主人和它的吧。 然后带他们出去,打倒邪恶反派,从此一家三口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它还能呆在小主人身边,亲自看修罗场,幸福! 小火焰被人间话本洗了脑,看什么都是恋爱脑,飘在珠玑身边开开心心畅想着未来。设想太美好,以至于它又忘了跟珠玑讲,那位楚国皇帝能看到它的事。 珠玑其实从来没在意过那位楚国的新帝是谁,因为对她来讲这并不重要,她的目的只有夏青。 她不想死,也不想失去力量,而翻遍神宫古籍,只有转生邪术能办到这一点。 她日日夜夜以心血浇灌神珠,将三分之一的神光炼成灵火,为的就是将夏青的灵魂无论天涯海角都要带过来。 因为转生邪术有个弊端,转生后她的魂是不齐的,而天底下能补上这个缺口的只有这位蓬莱小师弟的至纯之魂。 多好啊。 等她从皎皎体内复生,吞噬神火重获力量,再将夏青的魂吃下去,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楼家人的血液是受诅咒的,可是这样不正好吗?哪怕是“诅咒”,到底也沾染着神的气息。 至纯的魂进入至暗的身体里,再刨出心来,由她活吞下去。 ——到那时,她将成为世间唯一的新神。 宋归尘,你害我计划落空,害我沦落至此。 那就拿你蓬莱上下整个门派陪葬吧。 拿你所有师弟的命。 珠玑手指卷着长发,唇角极缓极慢地笑了起来。温皎的五官其实和她生的很像,可是温皎总是胆怯哭啼的,红着眼便只剩懦弱可怜楚楚动人。但珠玑不是,她傲慢自负,暴虐残忍,唇角扬起眉眼间便带着蛊惑人心的媚,好像天生就是床上的尤物,轻而易举激起人骨子里的淫欲。 小火焰不懂任何人的心思,它满脑子就是话本和恋爱,眼巴巴地等着小主人来,带他们脱离苦海。 它还有好多话本没看呢,但是它没力量出去了。 小主人,快来啊。 小主人来不了,小主人被困在白骨道,活生生快要哭死过去。 而一墙之隔,夏青穿过烟霭,看到了一个静室。一个很奇怪的静室,那只幽蓝的蝴蝶给他照明,四壁皆空,“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珠玑的墓吗?怎么没有开关,没有门? 夏青在房间内转了一圈,正纳闷的时候,门打开了,微微的红光从里面渗了出来。春商洞在古籍上记载便曾是一个最大恶极魔修居所,修士住处,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正常。红光大盛,夏青往里面走,看到了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他走进去的瞬间,后面静室的门便关上了。 安静逼仄到能把人逼疯的漆黑世界里,突然出现目之所及,无穷无尽、有远有近的灯,它们像萤火又像是灯笼,茫茫然,笼盖四方。 红尘千帐灯。 那只蝴蝶钻进了他的袖子里,似乎是害怕这些光。 夏青嘀咕了一声:“搞什么。”第56章崩析(二) 这个幻境像是能蛊惑人的神智,紧接着,怪异让人难过的情绪逐渐涌上心头。 夏青开始不安。 他盯着一盏灯,莫名其妙就想起,小时候接过阿难剑时,心中最大的困惑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怎么办。师父说他毛都还没长全想得倒挺多。事实上,等他长大,果真也就不再困惑这件事了。他对人世间的情欲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避如洪水猛兽。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轻喃一声。 一盏一盏红灯将视野占据。 夏青想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堵住了去路,回首静室的门也关闭。他被困在方寸之间,与之相伴的是漫天红灯,如万千安静的眼,照见人心深深处业孽无数。 下一秒,他忽然身体僵住,身体内被剑意所伤,烧灼灵魂的痛苦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候卷土重来!! 夏青脸色苍白,重重地喘了口气,手指轻轻触着前方,难受地半跪下来。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分神的东西。 而心魔幻境,越是逃避的东西,越是尖锐地出现脑海。 以至于他愈痛愈清醒,看向前方,浅褐色的眼眸被红光迷乱,满脑子都是竹筏上楼观雪的那句话——你慢慢想,最好想出一个我满意的答案。 他在想啊,从那个村子里狼狈翻窗跳下开始,就一直在想,想的他头都要炸了。 想他该怎么办。 夏青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掌纹之间清寒剑光默默流动。 他黑发静落,眼眸被渡上一层暧昧的红色,猩红色像是刚哭过一场。 一下子,害怕的,慌乱的,惶恐的,不安的——各种焦虑暴躁的情绪逼得他犹如困兽。 好像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宋归尘不懂,薛扶光也不懂,他自己都不懂。 太上忘情确实不是无情道,不需要断情绝爱,可是不为情牵不为情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不如直接选择断绝情爱逍遥自在些。 夏青睫毛被眼泪润湿,长发披散跪在地上,看着手心,神情愣住,满是迷茫。 眼中溢出被痛出的泪水,啪嗒落在手心,溅出水花。 数千盏灯破开血肉灵魂。 他从发丝都指尖,每一处都在疼痛,痛到极致灵魂反而静了下来。 袖中的蝴蝶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劲,悄悄探出头,飞到了夏青摊开的掌心。 蝴蝶的鳞翅是蓝色,辉芒清清冷冷,成了他浑噩视线唯一的安宁之所。 夏青的呼吸放轻,看着蝴蝶扇翅。 过去的人生像电影般在脑海回放。 从福利院那堵长满爬山虎的墙开始。 掉漆斑驳的宿舍楼,吵吵闹闹的大食堂,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上学,在那里毕业。 二十年的人生,无数喜怒哀乐,真要仔细回想,记得最清楚的或许只有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 其实他遇到过很多对他好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对他不好的人,温柔和善意是真的,抛弃和虐待是真的。 可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就像福利院会翻修,老院长会老去,小胖怀揣着他小时候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高飞。 而那个猥亵他未遂的男主人,被他报警后,坐了牢出来颜面无存,也待不下去换了城市。 亲友会离散,恶人有报应。 好的坏的都有终时。 于是,欢喜不长久的,怨恨也不长久。 一切行为、言语、思想为业。一切恶事、恶因、恶果为孽。 他在上京城落雨的夜晚梦到了重重往事,梦到了宋归尘的业孽,梦到了他与鲛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夏青想,他对宋归尘潜意识里的排斥和争锋相对,应该是百年前积攒下来的很深很深的情绪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能记那么久呢。 只是哪怕是横隔百年的怨,他也不会为它失去理智,不会落到现如今这产生心魔的地步。 夏青一点一点地牵起唇角来,眼泪往下落,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我真好奇为什么师父说你是最适合修太上忘情道的人呢——难道是你因为忘性大,不记仇?太上忘情四个字听起来就好厉害啊,我也想学,但师傅不让,快说说,师父都怎么教你的让我偷学几招。” “……他什么都没教我。就让我有事没事盯着人发呆。” “然后呢。” “然后啊,”少年想了想,嚼着叶子说:“他让我活得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 夏青痛地蜷缩着身体,黑发落到地上,闭上眼睛的一刻,短促地笑了声。 想得他头都痛了的事,可算是想明白了。 他在逃避什么? ——他怕啊。 怕坚守百年的道心毁之一旦。 怕入了情就彻底脱不了身。 怕这份执念会是一件长长久久的事。 怕他这一次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 夏青指尖颤抖,黑发如流水泻满全身,第一次流露处脆弱的样子来,声音也在发颤,轻得像是飞雪。 “楼观雪,我怕这一次是万劫不复。” 轰—— 他跟薛扶光说的没错,他的心魔只会是自己。 万千红灯刹那粉碎,化为流光星辉,遍布整个漆黑世界。 幻境崩析,夏青的余光里出现一角雪白的衣袍。 夏青大脑浑浊,抬起头来,眼眸泛红,睫上还沾染着泪珠。 “怎么那么可怜呢。” 楼观雪也蹲下身,用手指给他擦去眼泪,轻笑一声。 夏青没说话,安静看着眼前的人。 蓝色的蝴蝶飞到楼观雪身边。它像是完成任务,如释重负般自解身体,成为一道洁白的光,汇入他指尖。 楼观雪垂眸,解释说:“我是想让它跟着你保护你的。它说你出事了,我过来,没想到居然是心魔幻境。” 夏青还是不说话。 楼观雪咬破自己的舌尖,不由分说地吻住夏青,撬开他的唇,把自己的血喂给他。而这一次夏青也没反抗,乖乖地张开嘴,闭上眼睛。 咽下楼观雪的血后,刺痛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血沫相融,夏青主动伸出手,揽上了楼观雪的脖子。 楼观雪稍愣,加深了这个腥甜的吻。 结束后,他手指摸索着夏青的眼角,眼眸深邃晦暗,唇角勾起:“夏青,你不会心魔见到了我吧。” 夏青目光好像要把他每一寸容颜看个清楚。 楼观雪见他现在虚弱的样子,不再逼问,将他抱起。 夏青也不挣扎,不一会儿在他怀里声音很轻地说:“那件事我想明白了。” 楼观雪一愣,淡淡应道:“嗯。” 夏青说:“喜欢上你应该是件万劫不复的事。” 楼观雪沉默片刻,极轻地笑了下,语气却是温柔的:“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夏青没回答这个问题,手臂往上环住他的脖子,疲惫地闭上眼。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接上前面的,说给自己听:“算了,那就万劫不复吧。” 白骨道有无数个静室幻象。基本上每一个走到尽头的人,都要在里面折腾一遭。 温皎前面的路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就会被倒下的骷髅吓到,稍微被碰到一点娇嫩的皮肤都会哭个不停。 他哭也不敢哭出声,总之就是又委屈又难过,他以为这一路都会那么难走,谁知道入一片迷障后跟人群走散,他却成了所有人中走的最顺利的。 瘴气太重,根本看不清身边的情景,他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绝望的尖叫和崩溃的哭喊。 每个人的心魔,往往都是内心深处执念最深的东西,这种执念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遗憾。 但是温皎没有心魔。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像以前一样受万千宠爱,什么都不用干,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种愿望也很浅显,他就是这么想着并不愿意为此付出太多努力,于是也没太深执念。 这辈子虽然国破家亡,亲眼看着亲人被活埋黄土,但是温皎生来就没心没肺,这些也成不了他的噩梦。 温皎吸吸鼻子,一个人畅行无阻的穿过了心魔室。 他看了下四周的环境,发现竟然无比熟悉。温皎暗舒口气,稍稍放下心来,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按照小时候记下的路线,往陵墓深处走。 他看到了一路长燃的人鱼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