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最后一天,许则获得了短暂的假期,虽然晚上要去院里值班。原本是不用去的,不过科室里有人要回家过年,许则便提出自己可以代班。起床后发现雪已经堆得很厚,应该是下了一整夜。许则换好衣服,出门,去楼下吃了个早餐,还在路边看了几分钟小孩打雪仗。他很少有这样慢悠悠的节奏。地下车库里停着池嘉寒借给他的车,池嘉寒今年也在院里过年,还有贺蔚。许则开动车子,一路往郊区慢慢开去,中途路过老城区,他想着在出国之前要把老房子打扫一遍。开到盘山公路时,又开始下雪,也或许是山区的雪一直没有停过。路面并不陡,行驶还算顺畅,不过许则还是在路边停下,给轮胎装上了防滑链。越往上开,雪变得更厚,许则最后将车停在一处平地上,下了车,步行去山顶。他走进一片山林,脚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断有在树枝上堆积过度的雪一团一团地掉下来,惊动停歇的鸟,扑动翅膀凄凄地叫一声,往别的地方飞去。走到尽头山崖,隔着一片海,能望见雪白色的首都。往左侧看,可以看到一条起伏的滑雪跑道,跑道旁还有长长的缆车索道,正在缓缓运行,游客似乎不少。许则拍拍头上的雪,又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一个人在大雪天来这种地方干站着显然是让人很难理解,又没什么意义的事,但本来也不是每件事都非要有意义,想做就可以了。只是这次好像不再是没有意义的了。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许则以为自己遇上了老虎之类的大型野兽,他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比野兽还要让他更难以置信的对象。陆赫扬满身是雪地站在几米外,以一种冷静而审视的眼神看着他。这种眼神让许则觉得陆赫扬是在看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透露出警惕和怀疑的态度——就像许则也认为自己正在经历幻觉一样。“上校?”陆赫扬没有回答他,但朝他走近了。许则将‘幻觉’这个假设排除,他之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幻觉,并且面前的陆赫扬过于真实,自己不至于分不清真假。记得陆赫扬曾经说和贺蔚他们来这里野营过,或许是陆赫扬今天会到这个地方的原因。许则想伸手帮他拍掉身上的雪,但忍住了,他问:“你一个人来的吗?”“嗯。”陆赫扬的态度有些疏离,“过来的时候看到有脚印。”“怎么……会来这里。”“来看看。”陆赫扬把目光转向远处的滑雪场,“许医生——”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许医生是过来滑雪的吗。”“我没有滑过雪。”许则说。陆赫扬将视线收回来,看着许则的侧脸,问:“只是来看雪吗。”“嗯。”首都每年都会下雪,在陆赫扬出国后的那个冬天,许则第一次来这里看雪,就像陆赫扬对他说的那样,这里下雪以后景色更好。沉默中,风声和雪落声变得更清晰。许则突然说:“上校,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他说着抬头看天空,在他仰头的那一刻,陆赫扬发觉似乎风停了,雪也停了,白色变成绿色,冬天变成夏天,早晨变成夜晚,空旷的四周被一只帐篷笼住,虫鸣声悠悠响起。但身体仍然能感知到寒冷,目之所及的场景也没有改变,陆赫扬意识到自己正同时看见两幅画面,一幅在脑海里,一幅在眼前。脑海里的许则也是这样看着天空,许愿般的表情。“在天上飞的时候。”眼前的许则开口。陆赫扬听到另一个许则说:“希望你自由。”然后他们同时转过头看着他,一个满身白雪,一个披着月色,分隔在岁月的鸿沟两岸,神色与目光却分毫未变。“会觉得自由吗?”“祝你自由。”祝福是不必回答的,陆赫扬知道那时的自己应该也没有回答。所以陆赫扬回答了眼前的许则,说:“会的。”许则就笑了,说‘那就好’,他的笑容让人觉得好像自由的那个人是他一样。“还有一件事。”许则又说。他今天的话好像尤其多一些,陆赫扬微微垂眼看他:“什么。”“以前你给过我三个机会。”“什么样的机会。”“可以对你提要求的机会。”不知道这个约定会不会因为陆赫扬的失忆而失效,可许则还是说了,“高中的时候被我用掉了两个,现在还剩一个。”其实陆赫扬不太想听下去了,凭许则的性格,几乎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但许医生今天不止话多,还执着,他向陆赫扬确认:“现在还算数吗?”“当然。”陆赫扬说,看不出半分违心。“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有雪堆积在许则的镜框上,像两座白色的小山丘,陆赫扬想提醒许则擦擦眼镜,顺便没说完的话就不用继续说了。“之后,我们可不可以保持联系。”和设想的不一样,陆赫扬停了两秒,问:“什么意思?”“如果上校你有空的话,我们能不能打电话,或者发消息。”许则解释道,“可能我们白天都比较忙,晚上,晚一点的时候,可以聊聊吗,几个字也没有关系。”他不打算问陆赫扬关于记忆治疗的事,开始治疗了吗?有什么进展?都不打算问。陆赫扬已经做了决定、付诸行动,没有告诉任何人,并且这是违反军规的行为,不提起才是最合适的。“我们能聊什么?”陆赫扬很客观地问他。许则的回答十分朴实:“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的。”“好,可以。”陆赫扬说。许则点点头,有点高兴的表情。这些话他其实组织了很久,以为出国前没有机会和陆赫扬见面,想发消息对他说的,今天却意外地在这里相遇了,那么就当面说出来。雪还在下着,将他们淋成一对雪人,许则觉得看到了陆赫扬白头发的样子,又想到自己应该也差不多。陆赫扬再次看向那片滑雪场:“今年应该来不及了。”“嗯?”“滑雪。”陆赫扬说,“明年冬天再教你。”脸被冻僵了,许则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顾昀迟:本上校心情好,随便出手帮帮兄弟。贺蔚:高兴的,不用等老婆二婚了捏。陆赫扬:头好痒,要长记忆了。第93章新年第四天,许则简单收拾了行李,池嘉寒开车送他去机场。黄隶岭没有来送,许则这次是带着他的项目去的,过不了几天,黄隶岭也会到达研究院。“贺蔚还好吗。”“他能有什么不好的。”池嘉寒面无表情,“那张嘴迟早有一天被人缝起来。”“他很喜欢你。”许则说。即便误会了他和池嘉寒要结婚,也依然在手术醒来后要第一个让他听到唐非绎死了的消息——许则觉得自己也应该为贺蔚做点什么,比如旁敲侧击一下池嘉寒。池嘉寒沉默几秒,开口:“如果我跟他在一起了,你觉得最高兴的人会是谁?”不等许则回答,池嘉寒就说:“是我爸和我后妈。”“你知道贺蔚的爸爸现在坐到什么位置了吗。”池嘉寒冷静道,“不会有比他更让我爸满意的亲家了,这对我爸来说是一场完美的联姻。”“这就是原因,只要我一天是他儿子,就一天都逃不过被他当成筹码。不只是贺蔚,任何一个有钱或者有权的alpha,我都不会考虑。”虽然这个提议很荒谬,许则还是试着说了:“如果不结婚呢。”“贺蔚他爸妈就他一个儿子,可能允许他不结婚吗?”“好。”许则点头,“你自己决定。”其实池嘉寒这几天察觉出许则有点不一样,具体却无从得知,不过想来应该和陆赫扬有关。于是他故意问:“那你说要和我领证的事,还算数吗?”果然许则犹豫了,片刻后才说:“可能不行了。”“为什么?”池嘉寒状似不解,“你明明说过会帮我。”“其他的都可以。”许则为难但坚定,“这个不行。”“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池嘉寒扭头看他,“为什么?为什么?”许则被迫找借口:“领证,不能那么草率。”池嘉寒就笑:“所以说,你这种把‘我撒谎了’写在脸上的人,可能见到你的第一眼,陆赫扬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藏得特别好。”回想过去,不论是高中还是现在,好像确实是这样。许则没有说话。到了机场,许则将行李送去托运,安检之前,池嘉寒给了他一个拥抱:“有空就回来,别一出国就音信全无了,照顾好自己。”“嗯。”许则说,“你也是。”池嘉寒目送许则通关安检,最后许则回身朝他挥了挥手,池嘉寒便也笑着抬起手。本科期间一直都是许则送自己出国读书,这次两人换了位置,池嘉寒看着许则的背影,忽然想到许则好像总是在送别。值得庆幸的是即便现在许则仿佛来去一身轻,但心里一定还有牵挂。有牵挂是好事,否则人会被风吹走,不再向往拥有属于自己的那片栖息地。落地已经是晚上,接机的几个同事里,一位是许则本科时的同学,一位是曾经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将近一个月的老熟人。陌生感很快被打消,大家一起去了餐厅,为许则接风。博士公寓每户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许则结束晚饭到宿舍后没有立即整理东西,他坐在沙发上,握着手机若有所思——在想开场白。前两天就想联系陆赫扬的,只是许则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对陆赫扬说的好像是出国之后再保持联系,于是等到了今天。努力了,但仍没有想出什么完美的开头,许则数着时间,已经很晚了,再不发今天就算缺勤。他点进与陆赫扬的聊天框,认真严肃地打下几个字:上校,你睡了吗?按下发送,明知对面不可能秒回,许则还是盯着消息界面不动,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才过了十几秒就收到回复:你是?许则愣了愣,以为陆赫扬是不慎清理了通讯录,他回复:我是许则陆赫扬:是说要保持联系却失联了四天的许医生吗被明知故问了,许则解释道:我今天才来研究院陆赫扬:我知道陆赫扬:方便电话吗他这样问,许则便没有再浪费时间回复一条文字信息,直接拨了电话过去。“上校。”“嗯。”陆赫扬问,“到宿舍了吗?”“刚到。”许则遵守会想办法找话题的承诺,接着问道,“你休息了吗?”“刚从指挥室出来。”说完这一句陆赫扬就没有继续了,电话那头只传来脚步声,导致还沉浸在一问一答模式里的许则也跟着卡壳,过了几秒才兀自‘哦’了一下,不太流畅地说:“那么晚,辛苦了。”陆赫扬似乎笑了一声,许则不太确定,然后他听到陆赫扬问:“宿舍是自己住还是有室友。”“一个人住的。”许则环视了一圈陌生的场景,“比之前的大很多。”“有多大。”“多了一个书房,卧室是独立的。”许则详细地给陆赫扬描述到底有多大,“阳台也宽敞很多。”“沙发呢。”许则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看沙发,回答:“也很大,可以躺着。”“下个月我来S市开会,能借住在你宿舍睡沙发吗。”陆赫扬要来S市、陆赫扬要到自己家睡沙发——两件事都让许则反应不太过来,他整个人坐直了一点,问:“什么时候?”“大概下个月上旬,联盟政府有个会,具体哪一天还没有定。”许则很快想了一下,说:“今天才六号。”意味着还有一个多月。“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失望。”陆赫扬叫他,“许医生。”就算自己脸上现在写着‘我撒谎了’,但只要不和陆赫扬面对面,他就不会发现。许则说:“没有,不会。”“那就好。坐飞机应该很累,早点休息。”“嗯。”许则隔着电话点点头,犹豫一下,又问,“今天,还可以吗?”“你指什么。”“这样聊天,还可以吗?”“给许医生打九十分。”陆赫扬的声音里好像有笑意,“如果能更诚实一点就好了。”还是被发现撒谎了,但有九十分许则已经很高兴,他说:“明天也会给你打电话。”“好。”挂掉电话后许则拖着行李箱去卧室,打开,从夹层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十二个有些褪色的圈圈,再往下一页,是写了半面的‘正’字。许则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又翻过一页,拿起笔,在第一行写下今天的日期,后面跟着打了一个勾。像说好的那样,许则明天给陆赫扬打电话了,后天也打了,每一天都打。打电话前,许则都会向陆赫扬发短信确认,并且总能很快得到回复。也有要忙到很晚的时候,许则中途会找时间去走廊,把今天的电话先打掉。每次许则在走廊里用很轻的声音说话,陆赫扬就会问他:“今天又是偷偷给我打电话的吗。”小本子上的勾已经打满了好几页,没有一天中断,许则第一次和陆赫扬维持了那么久的联系,似乎比他们高中时期打的所有电话加起来还要多了。只是因为有了大概的日期,等陆赫扬来S市的这段时间就好像格外漫长一点,尤其是许则得知会议最终确定在10号开。所以上旬的意思,就是上旬的最后一天。“本来想提前一晚过来的,但是基地这边走不开。”陆赫扬说,“10号开完会就要去联盟总军区一趟。”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许则表示理解:“没关系,等下次有时间了再见面。”“这次也会见的。”陆赫扬告诉许则,“从开完会到去总军区之间大概可以空出两三个小时,到时候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来找你。”许则像昏了头,不经思考就回答:“方便的。”一共画了35个勾,10号到了,许则提前和黄隶岭请了假。他打算下午去联盟政府附近等陆赫扬开完会,以节省陆赫扬到研究院接自己的时间。早上九点,上半场会议准时开始,这次从首都出发与陆赫扬同行的还有顾昀迟和一位海军上校。主台上坐着联盟政府首脑与各个军区的总司令,陆承誉坐在正中位,看着陆赫扬朝自己身旁的司令们行军礼,随后落座。会议开到十一点半,午餐休息一小时后,下半场开始,直到三点左右,会议宣告结束。参会人员陆陆续续离场,罗隽将陆赫扬叫到一旁,难得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只是拍拍陆赫扬的肩:“我相信你自己有分寸,万事都小心一点,我不希望以后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是你,听到了吗。”陆赫扬笑笑:“让您担心了。”罗隽把目光投向陆赫扬身后,抬了抬下巴道:“有人找你。”回过头,陆赫扬看到一位政府职员站在不远处,职业性地微笑着:“抱歉打扰了,理事长请陆上校去他办公室坐坐。”“你去吧,我就先到军区那边了。”罗隽说。“嗯。”到了陆承誉办公室门口,秘书为陆赫扬打开门,请陆赫扬进去。办公桌前有椅子,但陆赫扬不打算坐下,只问:“理事长找我什么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陆承誉‘爸爸’,从林隅眠与陆承誉离婚开始。那年因绑架而失忆后,林隅眠请了一支专业的心理咨询团队来为陆赫扬做治疗,但过程中陆赫扬隐约察觉到不对,他发现比起记忆恢复,自己受到的心理暗示与记忆干涉反而更强一点——这些医生似乎试图在篡改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