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主的索赔函被他直接交给了相熟律师的朋友咨询。他不再回避,而是直面这冰冷的法律文书,用打工挣来的每一分钱,一点点填着这个无底洞。他依旧日夜兼程地跑车、做零工,人瘦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脊梁挺得笔直。那个记录林小满银行卡支出的小本子,每一页都写满了数字,也写满了他沉甸甸的承诺。
母亲的病情一天天稳定,转入了普通病房的康复区。虽然还不能说话,但精神好了许多。她常常看着窗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安静的期待。周野每次来,都会带一个橘子,慢慢地剥开,清冽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病床空间里。他会掰下一瓣,小心翼翼地喂到母亲嘴边。母亲会慢慢咀嚼,嘴角牵起一丝微弱的、满足的弧度。
妈,他总会在这个时候,用平静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快了。就快好了。
母亲会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很久,然后缓缓地、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林小满的手机依旧无法接通,那个未知号码也再没有消息。但周野的心不再像无根的浮萍。他心口揣着那片无形的橘皮手掌和掌心的红心,那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前行的坐标。他知道她在等,像他画上那只手托着的心一样,安静而坚定地等着。
周五的傍晚,周野提前结束了仓库的夜班。他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走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他推着购物车,目标明确地走向烘焙区。他买好了低筋面粉、新鲜的鸡蛋、优质的黄油、细砂糖,还有最重要的——饱满金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橘子。他仔细挑选,指尖拂过橘子光滑微凉的果皮,仿佛能感受到某种无声的回应。
回到那个久违的、弥漫着淡淡中药味和回忆的家,周野没有开大灯,只点亮了厨房一盏昏黄的壁灯。他洗净手,系上那条林小满曾经用过的、印着小橘子的旧围裙。他找出她留下的烘焙工具,照着手机里搜索来的橘子蛋糕食谱,开始了笨拙而虔诚的创作。
分离蛋黄蛋清时手忙脚乱,打蛋器溅得到处都是;面粉筛得不够均匀,面糊里还有小疙瘩;橘皮屑刮得粗细不一……
厨房里弥漫着烘焙的香气,也夹杂着焦糊和手忙脚乱的狼狈。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操作台上。他没有丝毫烦躁,眼神专注得如同在修复一件精密的仪器,每一个步骤都倾注了全部的心力。
当金黄色的蛋糕胚在烤箱里慢慢膨胀,散发出诱人的混合着橘子和焦糖的甜美香气时,周野靠在冰箱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烤箱里那团温暖的光晕,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模样。
蛋糕出炉,晾凉。他用买来的奶油奶酪和新鲜橘子熬制的果酱,笨拙地涂抹、裱花。他没有林小满的巧手,奶油抹得不够平整,用橘子瓣和薄荷叶做的装饰也显得有些粗犷。但整个蛋糕散发着一种质朴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温暖气息,像他这个人一样。
凌晨五点,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周野将精心包裹好的橘子蛋糕盒子小心地放进副驾驶座,像安放一件稀世珍宝。他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疲惫,消瘦,但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发动租来的那辆小货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目的地——林小满家。
那是位于城市另一端、依山傍水的高档别墅区。周野的破旧小货车在雕花的铸铁大门前停下,与周围静谧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颗闯入珍珠匣子的粗砺石子。
他下车,走到门禁通话器前。冰冷的摄像头闪烁着红光,像一只审视的眼睛。
找谁门禁里传来一个冷漠而警惕的声音。
林小满。周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
林小姐不见客。请回。声音毫无波澜,带着程式化的拒绝。
周野没有动。他抬起手,不是按向门铃,而是举起了手中那个扎着粗糙橙色丝带的蛋糕盒子。他将盒子正对着摄像头,让那个不算精美却诚意满满的橘子蛋糕清晰地呈现在镜头里。
告诉她,周野的声音沉稳有力,一字一句,敲打在冰冷的金属门禁上,周野来了。
带着橘子蛋糕。
门禁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摄像头无声地转动着角度,似乎在仔细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和他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蛋糕。周野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于岩石的松树,任凭晨风吹拂着他空荡的工装外套,岿然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晨光熹微,给奢华的别墅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树梢鸣叫。
突然,沉重的雕花铁门内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不是大门的电子锁开启声,而是旁边一扇仅供行人通过的小侧门,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打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内。是那天在美术用品店见过的管家。他的脸上没有了当时的公式化冷漠,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周野和他手中的蛋糕,最终,目光落在周野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上。
管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默许,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克制的敬意。
周野没有犹豫,也没有道谢。他紧紧抱着那个橘子蛋糕盒子,像抱着他的全部信念和承诺,迈开坚定的步伐,踏进了那道曾经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槛。
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橘子蛋糕的甜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弥漫在林家别墅的花园小径上。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这栋庞大而安静的建筑。在二楼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纤细身影。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冰冷的玻璃,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像那颗被橘皮手掌托起的、鲜红的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