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踝消肿了些,勉强能踮着脚在屋子里走动。周野家狭小的两居室,成了她临时的画室兼工作室。阳台铁丝网上风干的橘皮串旁,挂起了晾晒的水粉画。厨房飘出的不再是单一的中药苦味,还有她尝试做橘子酱失败的焦糊味,以及偶尔成功的清甜香气。
周野依旧早出晚归。那辆出事故的货车还在修理厂扯皮赔偿,他不得不开着一辆租来的、更破旧的小货车接些零活。每次回家,推开门,总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母亲盖着那床橘色毛毯,膝头放着林小满新买的速写本;餐桌铺上了她手绘的橘子树桌布,上面放着留给他的、剥好的橘子;甚至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肩头都被她用丙烯颜料画了个小小的、咧嘴笑的橘子。
周师傅回来啦她总是这样笑嘻嘻地叫他,带着点狡黠,似乎吃准了他对这个称呼的无可奈何,又或者…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亲昵。
别这么叫。他低声说,把沾着机油的外套挂好,目光却忍不住在她光脚踩在旧地板上的纱布上停留一瞬。她的脚趾甲油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干净的粉色。
那叫你什么老板房东救命恩人林小满端着碗汤药走过来,药碗很烫,她垫着抹布,指尖还是微微泛红。她把药递给周母,然后很自然地转向周野,拿起桌上一个橘子开始剥,尝尝王婶家树上摘的,可甜了。
她的手指灵活地剥开橘皮,清冽的香气弥散开。她掰下一瓣,很自然地递到他嘴边。周野僵了一下,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住了那瓣橘子。指尖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橘汁的清甜在口中爆开,一路熨帖到心里。他含糊地应了声甜,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耳根有些发烫。
母亲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含着笑,呼吸面罩规律的雾气似乎都轻快了些。她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指向阳台晾着的画。那是林小满昨天画的,内容是周野蹲在租来的小货车旁换轮胎的背影,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工具箱旁,滚落着几只金黄的橘子。
周末,林小满的脚终于能穿进鞋子了。她兴致勃勃地拉着周野去城西的老街买画纸和颜料。那条街挤满了古玩字画店和小小的美术用品铺子,空气里混杂着墨香、纸味和淡淡的樟脑气息。
林小满像只出笼的雀儿,在狭窄的店铺间穿梭。她拿起一卷水彩纸,仔细检查纹理;掂量不同牌子的颜料管,对着光看色泽;对着一套昂贵的貂毛画笔爱不释手,最终还是轻轻放下,选了旁边一套更实用的尼龙笔。周野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精打细算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
就这些吧!她抱着挑选好的东西到柜台结账,动作间,耳垂上那枚小小的橘子瓣耳钉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满
林小满身体一僵,抱着画材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周野顺着声音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衣着考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质地精良,没有一丝褶皱。他面容儒雅,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而沉稳,正透过镜片,审视着店里的一切——包括林小满,以及她身边穿着沾了油渍工装外套、沉默的周野。
爸林小满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父的目光在女儿脚踝处隐约露出的纱布上停顿了一瞬,随即落到周野身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探究。我接到警局通知,说你出了意外。电话一直打不通,找到你学校才知道你在这里。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小小的店铺瞬间安静下来。
周野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升起。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挺直了背,试图抹平工装外套上的褶皱。他看到了林父眼中一闪而过的、对他衣着和手上机油痕迹的评估。那不是鄙夷,更像是一种……基于巨大差异而产生的、天然的隔阂。
这位是林父的视线转向周野,语气是恰到好处的询问。
他是周野!就是他救了我!林小满抢着回答,语气急切,带着维护,台风那天晚上,要不是他,我……
非常感谢你救了小女,周先生。林父打断她,向前一步,主动向周野伸出了手。他的手保养得极好,白皙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周野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指缝里还嵌着黑色油污的手掌。他几乎是本能地在裤子上用力蹭了一下,才迟疑地、带着点笨拙地握上去。掌心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尖的微凉和皮肤的细腻,与自己手掌的粗粝和温热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那只手只是礼节性地、短暂地握了一下,便迅速而自然地抽离了。
小满给你添麻烦了。林父的语气依旧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感,她的伤需要更好的环境和专业的护理。车就在外面,我们现在就回家。他说的是陈述句,没有商量的余地。
爸!我的脚已经没事了!而且周阿姨……林小满试图争辩。
林小姐在我家养伤期间,我母亲也很喜欢她。周野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但清晰。他称呼的是林小姐,目光平静地迎向林父,但她需要什么,由她自己决定。
他强调了她自己。
林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闪了一下,重新打量了周野一番,像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这个人。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周先生说得对。他转向林小满,语气不容置喙,却换上了更温和的措辞,小满,爸爸很担心你。家里李医生已经等着了,你妈妈也很想你。至少,先回去让医生检查一下,好吗
林小满咬着嘴唇,看看父亲,又看看周野。周野只是沉默地站着,下颌线绷得很紧。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挣扎和不舍,也看到了她父亲身上那种习以为常的、掌控全局的笃定。他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那片早已干硬、变得脆弱的橘子皮。
最终,林小满的肩膀垮了下来,眼圈微红。…好。她低声说,把怀里抱着的画纸和颜料递给周野,这个…先放你这儿。
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擦过,带着一丝冰凉和留恋。
林父仿佛没看见这个小动作,对周野微微颔首:再次感谢,周先生。小满的医药费和这段时间叨扰的费用……
不用。周野的声音硬邦邦地打断他,像块石头砸在地上。他不需要这种用金钱划清的界限。他救她,不是一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