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尘世里既找不到恨的人,也找不到爱的人。 先前是神罚降下泼天大雨。 现在却是自然变数,天地间飘起小雨来。 隔着细雨,黑云,剑影,烟尘,廿载红尘。 楼观雪垂眸看着人间。 风月楼那一晚也下了雨,他给夏青系上红绳,把他绑在身边,灯火惶惶,咿咿呀呀的歌女在帷幕外唱了首《虞美人》,声音婉转动人。对于不老不死的神来说,其实并没有年岁轮转物是人非的悲欢,他现在想起这件事,也只是记起那天,他抱着睡着的夏青回宫,肩膀被他抓了好几下,他无数次想把他丢下,却又作罢。 还有船使进芦苇荡的那晚,荻花瑟瑟,江阔云低。 夏青刚被他一番话搞得心神大乱,差点想跳河,憋半天转换话题,居然是要他吹笛子。他们之间的相处,早就是无意识中一个人在纵容,一个在恃宠而骄,只是两个人都没察觉。 雨下到了最后。 楼观雪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想了很多事,眼眶干涸流不出泪,再多激烈的情绪也烟消云尽。 执念成了无休无止的生命里唯一的念想。 早在夏青还没被他所救时,他从虚无里苏醒,碧浪起伏的通天海,就在暗处看了他好久。看着那个小孩枯坐礁石,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不哭不闹,望尽天地。 楼观雪擦去唇角的血,咽下喉咙的腥甜,自言自语轻声说。 “我会找到你的。” 上碧落,下黄泉。 找到你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不需要玩两情相悦的戏码了。第67章大妖祸世 夏青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没想到在意识归于虚无的最后关头,他看到了蓬莱之灵。 青色的,像一团云,在无人可见的虚空,安静地凝视着他。 宋归尘专门从神宫废墟处找来,用以重新做阵眼的蓬莱之灵,其实早在百年前诛神便耗尽灵力只剩躯壳。 但哪怕只剩躯壳,这样生于太初的灵物,也拥有着超越五行的力量,能将人起死回生。 夏青魂魄浮于空中,猩红着眼,满是泪痕。 这时,一道温柔的触感从眉心传来。 夏青下意识扬起头,愣愣看着它。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带回了蓬莱,在童年时期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陪伴他的就是蓬莱岛上的一草一木。于是面对蓬莱之灵,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信任。 蓬莱之灵亲昵地靠过来,安慰一般抹去了他的眼泪,在他身边呢喃了什么。 它只是一团模糊的虚影,说的也不是人类的语音,夏青听不懂。唯一知道的是,它靠过来的时候,声音细碎温柔,像是某一年春天岛上夹竹桃开了又落。 夏青心一悸,伸出手。 青色流云自指间消散。 ——蓬莱之灵以躯壳为代价,代替了他的消亡。 * 元初十年,冬。 怀金长洲,丹心派。 大雪覆盖过白石路,道旁的松树浓郁青翠,两名身穿白衣的弟子边走边聊天。 “当今世道鲛妖横行,占据东洲、星洲、翼洲三大洲,将人类尽数杀尽、立地为王。大妖行踪鬼魅,出入民间如无人之境,动辄杀一村屠一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前些日子上清派发动英豪令,邀天下修士一同前往东洲诛灭鲛妖。我们掌门好像也打算响应号召,率领门中一众杰出弟子,前去助一臂之力。” 另一人颇为震惊:“东洲?掌门是疯了吗!谁人不知道东洲是鲛妖的大本营,里面的大妖最为血腥残忍。” “掌门没疯,听说这一次,上清派薛前辈也打算出手。” 这人更震惊了:“薛前辈?!扶光仙子?” “对,东洲近年来越发猖狂,薛前辈估计也看不下去了吧。” “我听说薛前辈也出自蓬莱。” “没错。” “奇怪,大祭司好像也是蓬莱的,怎么不见二人联系呢。” “薛前辈所在的上清派镇守沧洲,大祭司所在的玄云派镇守陵光,隔得太远不方便吧。上清派,玄云派,幸得这两大修真门派。没有他们,天下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 “唉,现在就已经够乱了。” 风雪吹落松间雪,天地清明。 一人默了片刻,摇头唏嘘道:“十年前,谁会想到今天这个局面呢。” “当初陵光何等繁华,歌舞升平、四海来朝,十六州极盛之地,谁料现在居然成了鬼城。” “民间的话本里都说,浮屠塔破的那一天,大妖跑了出来,取舍了楚皇的身体,赋予鲛人力量。你说现在妖皇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我们该庆幸,妖皇没想着报复天下,否则,你我哪能活到现在啊。” 两人边聊边走,到了一个破落庭院。 庭院里种了几棵梅花树,梅树纷纷扰扰落在雪地上,红白交映好看的很。 “喂!吃饭了!”一人直接把饭盒放到了柴屋前,叫嚷了一声。 柴屋里有很多人,或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或是饥肠辘辘的逃难者,或是伤痕累累的散修,都是昏迷在丹心派山下而后被带进来的。 如今大妖横行,乱世之下,修真门派大都有接济天下的意思。 “吃饭……”老乞丐半死不活,喃喃一声,爬着去打开门。可是手还没碰到饭盒,已经被旁边的散修一脚踹开。 年近古稀的乞丐呜咽一声,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老不死的,吃什么吃!”散修得意洋洋打开饭盒,直接把全部馒头抓在手里,往嘴中送。 旁边醒来的凡人瑟瑟发抖,贴着墙,饿到脸色发青,却也什么都不敢说。 “娘,我饿。”七岁的小女孩虚弱地抓住妇人的衣衫。 妇人热泪盈眶,捂着她的嘴,小声说:“囡囡乖,再忍忍。”等那个修士吃饱了,总会剩下一些的。他们常年生活在恐惧里,早习惯了懦弱忍让。 柴房角落里,夏青慢悠悠转醒,先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饱含哭腔的话。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五感都有些麻木,睁开眼先看到潮湿发霉的木屋横梁。蛛网密布,一只飞蛾正在网中心挣扎。 屋内是压抑的呜咽哭啼,屋外是飞雪茫茫。 “哭,哭什么哭!老子在吃饭,听着真他妈晦气,闭嘴!”散修嘴里咬着一个包子,不耐烦地回头瞪过来,眼里血红一闪,手中的剑已经径直刺向了那个夏青旁边的妇人。 “囡囡!”妇人哭嚎一声,用身躯护住了 自己的孩子。 夏青拂开眼前的黑发,抬眸冷冷看了那个散修一眼。 下一秒,他捡了块碎石扔过去,打在那散修的腕上。顷刻之间,剑落地,散修发出凄厉的大喊。 柴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青扶着墙站起来,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散修,也没有去看那对母女。 他垂眸,推开了柴屋半遮掩的窗。 哗啦啦,风雪吹进来,外面山河大白,银装素裹。 夏青僵缓的思绪稍稍转动,浅褐色的眼眸泛起一丝疑惑,这里是哪儿? 不过很快,夏青就知道了答案。 他在怀金长洲的一个三流修真门派,丹心派。 原因是他刚醒来出手将那个散修制服时,剑意泄漏,惊动了丹心派的掌门,掌门以为他是某个隐士高人,诚惶诚恐特意赶来,把他奉为座上宾。 虽然这发展有些奇怪,不过也正合他意。 夏青问了一堆,才明白自己醒在了十年后。 “前辈可要洗漱休息?”掌门忧心道。 夏青心事重重,摇头道:“不必,多谢。” 他早就辟谷,而且他现在要去找人。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天地法则都可堪为用,夏青伸出手,捻动光尘,闭上眼,急切地想要去追溯楼观雪的动向。 可是他注定失望了。 楼观雪是神。 神的踪迹,又岂是凡人能窥伺的呢。 夏青迷茫地看了看前方,又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恹恹心想:楼观雪应该生气了吧。 肯定生气了。 虽然不是他自愿的,可就这么当着他的面魂飞魄散,还说那样一番话,确实过分。 他把他惹生气了。 “……” 夏青忽然想起,当初被小火焰带到摘星楼,那恋爱脑小傻逼喋喋不休跟他讲故事,张口闭口就是“火葬场”。 他当时冷嘲热讽,只想让它闭嘴。 没想到,时过境迁——要火葬场的竟然是他自己?!! 什么玩意儿啊!!他单纯青涩的初恋还没开始,先走到了火葬场这一步???第68章川溪之城 找不到人,又不知道去哪儿,夏青还是先在丹心派住下了。 掌门给他讲了好多十年发生的事,说到后面,胡须颤抖,气得面红耳赤:“十年来,鲛妖横行霸道,占我城池,杀我族人,造下杀孽无数!不将他们挫骨扬灰难消我辈心头恨!” 夏青听完他的话愣了好久,才轻轻点头。 掌门行了个礼离开,剩夏青一个人在屋内若有所思看着窗外。 寒月照映地上霜雪,梅花几瓣零落空中。 夏青手指抚过窗沿上的雪,垂下眼睫,轻声道:“还真是轮回啊。” 掌门说上清派发天下令,广邀十六州修士,前往东洲诛鲛妖。丹心派这一次也打算前往,他已经选好了门中杰出弟子,问夏青打不打算一同去。 夏青漫无目的,听到东洲两个字,想了想答应了。 掌门喜出望外,打算给他宗门长老之职,可夏青闲散惯了,实在受不了一群人围着自己转的感觉。推拒后,要了身门中弟子的装束便混入人群中,跟着飞舟出发。 从怀金长洲前往东洲,路程万里,哪怕是飞舟也需要飞上半月。 丹心派的衣袍是玄黑色,袖口衣领以金丝绣着云纹,夏青用玉冠束起青丝,跟着掌门出现在一群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蓬莱之灵让他起死回生,给他的是自己的身体。上辈子久居蓬莱不出世,修的又是太上忘情道,夏青其实对自己的样貌没什么感觉。 丹心派一群人却是因为他的出现,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自大雪梅花中走出的少年,大病初愈后不久,脸色苍白,却并不显得脆弱,气质和这冰天雪地诡异地融为一体。黑发柔软冰凉,随着风擦过白皙脸侧。少年的睫毛很长,眼珠子是琉璃般的浅褐色,唇色殷红,随意望过来时,视线疏冷又轻盈,像漫天飞雪。 掌门斟酌半天,才说出他的身份:“这位是你们的夏师弟,夏青。” 飞舟上丹心派的弟子们张着嘴失态半天,回神后才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 “夏师弟好。” 夏青朝他们点了下头。 掌门怕这群人对夏青不敬,又添了句:“你们夏师弟身体不太好,平时没事不要轻易打扰他,知道吗?” “知道了!”一群人齐声应和。 可有人的目光开始奇怪起来——身体不太好?那跟着去参加东洲除妖做什么?去当拖油瓶? 飞舟很大,掌门给夏青安排的房间是最好的。 夏青一出门就能看到浩瀚的山河,云蒸霞蔚。他重塑身体、重塑灵魂用了足足十年,现在肢体反应和感官都有些迟钝。他生的好看,现在看起来又病秧子,惹得飞舟上不少人大献殷勤,这也就引起了一些人暗中的嫉妒不满。 “夏师弟,你的剑呢?”问话的人是丹心派向来最受宠的小师弟。 夏青盯着他看了好久。十年后再一次面对这样毫不掩饰、单纯直白的嫉妒和恶意,他一时半会儿还有点恍惚。 他想了想,也不避讳说:“被我弄丢了。” 小师弟暗自得意道:“所以说夏师弟你现在连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