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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第1页)

  视觉也逐渐清晰,茫茫雨雾里,他看到了宋归尘,看到了蜷缩在地的一群修士,看到了垂死挣扎的陵光贵族。更远处,还有癫狂的鲛人,哭泣的众生。  “这就是你用命想守护的一群人。”楼观雪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轻轻地说。  珠玑死了,楚皇死了,鲛人百年流离,人类诅咒缠身。其实从他坠下深渊的一刻开始,报复就已经开始,当年入神宫的没人善终。  可是这怎么够呢,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骄傲到极致,不叫天地陪葬都不甘心。  他往前走,黑袍上的血纹煞气森森,银发三千扬于空中。  空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白光来,微茫缥缈,带起熟悉的冷香,流光汇成片片花瓣,在空中凝结。  幽幽蓝光照彻天地,像当年初遇的夜晚。  雨也停了,烟尘血液被洗刷尽,剩一地焦土。  楼观雪抬头看天空,乌云在散,海潮在退,天灾在停止。  他所有的情绪收敛,脸色苍白,双目赤红,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心脏抽痛,血液冰冷。然后与天地同生的傲骨——被自己一点点亲手摧毁。  楼观雪踉跄一下,虚弱苍白地笑起来:“好,你赢了。”  他将那条红绳系到了自己的腕上。  “你想终止恩怨,我答应你。”  “我不杀他们。”  “可你既然一个人承担了所有恨,就别想那么轻易离开。”  他嘴唇苍白,说到最后,眼神已经说不清是疯狂还是清醒。  楼观雪往前走,路过宋归尘时,血红的眼眸静静垂下。  风卷起他的黑袍,灵薇花织成一条幽蓝的河。  楼观雪轻轻俯身,银白色的长发落下像一捧深凉的雪。眼泪干涸的眼眸没有光泽,空洞冰冷,他兀地轻笑一声,神性的容颜充满妖邪魔气。  楼观雪哑声道:“宋归尘,思凡剑主,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活着看看你是怎么拖累苍生的。”  “我答应他放下我的恨,可是没说结束这段因果。”  楼观雪声音疏冷,落下如同最终审判。  “百年的恩怨,我没说让它结束。”  宋归尘一下子瞪大眼。  而楼观雪已经直起身子来。  横立通天海上的白骨之墙将成为永恒。  鲛族不得归乡,不得轮回,只能呆在这十六州大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与人类世世代代纠缠。  ……只是他们将不再失去力量。  浩瀚的神光从楼观雪指间蔓延开,随着空中的灵薇花飞向天地。  城墙之外跪在地上的鲛人们忽然都愣住了。  卫流光已经急匆匆从墙上跑了下来,扶起卫念笙。  娇养出的人类贵族少女一下子扑进怀,委委屈屈地大哭出声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卫流光,我还以为我要被他们撕碎了!”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冰冷的声音响起:“退后!”  是薛扶光。  卫流光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愣怔了很久,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由他发呆。  他看到一个鲛人耳朵突然变尖,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鳞片来,眼神挣扎迷茫,浑身抽搐,最后行尸走肉般重新站起来,神情狰狞,只剩血腥暴虐。  这一次,不想鲛族之前化妖时一样,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这一次,每个鲛人的眼神都无比冷静,也没有丝毫濒死之态。  他们伸出利爪,露出猩红的獠牙来。  朝着这血气森森的十六州皇朝。  人间,入夜。第66章碧落黄泉  楼观雪拿着骨笛往外走。  天光破晓,竹林里鸟雀惊飞,乌泱泱覆盖这座被大雨洗刷过的皇宫。  他抬头,微光映入血色的眼眸深处,静静看着这个地方。  他在这里长大,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墙上的青苔在又一年的春光里烂漫生长,细碎的白花点缀其间,就像小时候冷宫那堵永远出不去的墙。  其实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逼仄孤寂的冷宫长大,一个人面对疯疯癫癫的瑶珂,面对恶毒贪婪的宫人。  而当初那个男孩风风火火进入他障内,睁着浅褐色的眼,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高兴又得意地跟他说:“楼观雪,我知道你的心魔会是什么了!”  心魔。  楼观雪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他从来就没有心魔。  他想活着,便只是单纯为此而活,自始至终就不需要救赎。  哪怕一无所有,生在深渊,他的目的也从来纯粹清醒,贯穿血液、扎根灵魂。  五岁荒草丛生的冷宫,是他早已预见也早已勘破的红尘障,夏青的到来既多余又吵闹。可是惊蛰夜火汹涌燃烧,那个男孩最后哀伤的眼眸,还是成为他一切劫难的开端。  真的是劫难。  楼观雪根本不知道去哪儿。  就像当初他跟夏青说的,他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海。  现在记忆归来,他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因为这一次,他有了堪不破的障,被彻底困在红尘中。  他心甘情愿为夏青万劫不复,而夏青当着他的面为天下魂飞魄散。  楼观雪唇色苍白,讥嘲地勾起唇角。  “夏青,我有时候都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你早算计好的。”  “是算计好的吧。”  “故意让我爱上你,故意以这种方式让我放过苍生。”  “当年你也是奉师命过来的,对吗?蓬莱之人,逢乱必出。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以身饲魔?”  他最后走到了冷宫前,抬起头,银发长发如瀑,拂过血色的眼眸,里面情绪空洞麻木。  楼观雪神色嘲弄,低笑一声,说话很轻。  “果然是蓬莱的小师弟啊,大仁大义,心系天下。”  可他说完,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手指推开那扇陈旧古老的门,又觉得没意思。  他想着既然夏青愿意承担所有的恨,那他就给他吧。  可哪怕把一切情爱当做算计当做戏弄,除了迷茫和难过,他竟然生不出其他情绪,没有恨也没有怨。  原来,他竟爱他爱到了这个地步。  冷宫在他登基后便废弃了很久,杂草横生,那口枯井依旧立在那里,旁边盘旋着条毒蛇。  楼观雪靠近,毒蛇察觉危险便快速离开。  他垂眸看着那口井,在冷风中静立了很久。忽然想起,夏青当初入障,似乎一开始也没想着认真去救他。急功近利,风风火火,拙劣的演技,敷衍的示好,就连帮忙都是十足不耐烦。  夏青一开始是真的讨厌他。  他同样一开始只想着利用。  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楼观雪坐到井边,黑袍覆盖荒草,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  摘星楼内,他像逗小猫一样逗弄夏青,性格恶劣地总想惹他发火。后面才发现,夏青是很容易生气,可怒火浮于表面,实际上什么都没放在心上。他曾经很想看他真实愤怒难过的样子,结果到最后,竟舍不得让他受一丝委屈。  在皇宫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观察着他。  夏青手里总喜欢抓着一样东西,抓住后又总忘记放下,看起来很呆,就和夏青无意识看人的视线一样,安安静静,清澈明晰,不含爱恨。  他一生活得极为自我,很少对什么事有兴趣,唯独夏青的每个样子现在居然都记得。  困惑的,愤怒的,郁闷的,高兴的,惊讶的,冷漠的,哀伤的。  寝殿之内,他骤然握住他的腕,四目相对时,少年茫然无措,心虚地移开视线。  夏青当时就喜欢他了吧。  流落山村的那个下午,黄昏漫过窗台,梳妆镜前,他们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轻声交谈。  他漫不经心纵容夏青的刁难,随意咬上鲜红唇纸,听得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后,心念一动,便跟魔障似的转身,拉着他逼近,轻笑着送上一个研磨胭脂红尘的吻。  夏青落荒而逃。  所以也没看到,他倚窗闷笑好久后停下来,面无表情摸上自己的唇,想了很久。  后面官兵入村,《灵薇》吹拂过废墟,少年握剑立于天地,眉眼冷若寒霜。  事情太多了,根本就记不起情念起哪一瞬间。  可能是五岁墙下他抱住他的时候吧。万物复苏,虫子爬出洞,乱得同当时的心绪一样。  也可能是某个夜晚,夏青安安静静趴着睡觉。烛火照出他露出的脆弱脖颈,白得像一截雪。夏青被吵醒后,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眸里会带点水雾,迷茫又惑人,纤细的手腕从灰色衣袍里伸出,招惹欲念丛生。  琉璃塔护城河,从高楼坠下的时候,他抱着他。少年的呼吸就落在他脖颈上,如羽毛擦过心尖。  断桥上残月如钩,宋归尘说:“我的小师弟从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陛下可真是运气好。”  楼观雪淡淡一哂。  做到什么地步呢。  做到明明不喜欢束缚,却选择留下。  明明知道危险,还义无反顾跑回来。  明明那么排斥阿难剑,却自愿接过。  明明知道万劫不复,还主动靠在他的怀里。  或者更早的时候。  通天海惊神殿,明明一辈子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却为了抓住他,放下剑来。  楼观雪坐到了井边,眼中浓郁的红色一点一点褪去,眼眸漆黑冷静,冷风拂动三千白发,他想了很久,平静说:“夏青,你是喜欢我的吧,虽然你从来没说过。”  所以他也不想问,为什么要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夏青若是像他一样深陷其中,又怎么会不明白,哪样更痛。  不过,喜欢就够了。  阿难剑主,太上忘情。  这样流于表象的喜欢,又何必奢求过多。  楼观雪说:“算了。”  是他没抓住他。  若是早知道今日。  他一定在夏青灵魂里设下最重的诅咒,在他骨骼里打下最深的镣铐,叫他呼吸、血液都由他操控,永生永世,不得逃离。  楼观雪拿着笛子,最后看了眼当初他们紧挨着坐着的高墙,闭上眼,往东洲走去,轻声说。  “你不是说想看那堵墙吗,现在我带你去看看。”  灵薇花汇成一条漫漫长河,汇向通天海。  他衣袍与银发浮动,仿佛还是当年无情无欲的神明。  陵光城的百姓在神罚过后,依旧沉浸在后怕和惶恐里,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城门口鲛人化妖,压抑百年的屈辱折磨这一刻悉数爆发,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厮杀。修士们负隅顽抗,刀光剑影里声嘶力竭。  楼观雪垂眸,冷漠地看过这一切。  一片混乱中,他看到了当初那个在田埂上被夏青拿叶子忽悠的小孩。  夏青做什么其实他都能知道。他都不知道夏青是出于什么自信去教人吹《灵薇》的。  出陵光城的时候,夏青坐在船上兴致来了用骨笛吹了首曲子,很难听,难听到惊得白鹭野鹤从芦苇荡里飞出,羽毛和芦花散满了夜空。夏青呸出嘴里的毛,气急败坏把骨笛给了他。  “薛姐姐……”  灵犀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害怕地哭喊出声。  只是薛扶光已经没空理他,她出剑护在了一众无辜的人类面前。  以杀止杀,轮回不止。  楼观雪的指尖飘过一朵灵薇花,索然无味地将它碾碎。  花瓣随在他脚下,又重新不死不灭的凝聚起来。  他现在心里空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疯没疯。可能疯了吧。  他有了红尘障,离不开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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