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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第1页)

  在生产力升级这方面,商贾比百姓有更高的敏锐嗅觉,早在广州蒸汽机还卖不动要靠官府强力推行时,便已有徽商来试着购置,但他们不是拿这个来织丝,是用来印书。  所有改变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随海上扩张富起来的一大批人。  走投无路的小人物带亲戚朋友七八个人,卖了田地借遍亲朋,购一艘百料小船,随便拉上一船什么货物,出海远航。半年一年后不知从哪个角落衣锦还乡,购置田宅娶妻生子随行皆富裕,摇身一变便成了购取船引成为家资成千上万,能在月港发船的大商人。  这种故事流传在沿海每个角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真要让这五名进士出身的人细细说来真正的‘南洋’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至于大东洋、亚墨利加?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迷茫。  “首先,那里千万人口会有许多国家,也许不能说国家,因为其发展极为落后尚处蒙昧,现在欧罗巴人已经大举登陆,他们把那的原住民称为印度人,是看了前朝的书,以为那是印度,离大汗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为欧罗巴人有兵器,在大部分情况下强于当地土民,掠夺、奴役当地人,用他们织丝、开采、伐木、挖掘,赚取大量财富以充实国力,我要说的不是大明会解放当地土人,诸位过去也并非拨乱反正。”  “尽管我们确实会解放他们,确实会拨乱反正,但这不是东洋军府的职责于使命,因为在此之前,等待我们的是危险。”  “麻帅的军兵自北方向东探险,趁海水结冰登陆亚墨利加的北部冰原,缺少取暖衣物与食物,死伤者十之六七,超过一年时间都挣扎于生死之间,如今向南迁徙,才有方寸间的立足之地,若以中国辩之,他登陆的是瀚海,此时已定居塞北。”  “御马监的陈公公率船队向麻帅运筹辎重,返航时我们得到了其北部沿岸的小部分测绘;广州讲武堂的杨君瓒自朝廷签订明西条约后随船队航往欧罗巴,回来时带回大量沿岸航线,其土最富庶的地方已被欧罗巴人抢占一空,所以你们才看到北洋骑兵夜行操练。”  “那片土地就那么大,欧罗巴多个国家抢夺蚕食之下,剩下的都是没有多少利益的穷乡僻壤,我们比他们晚几十年,此时想分一杯羹,一定会发生战争。”  “而且那边还有天花。”  五人面色各异,但出乎陈沐意料的是冻饿、战乱与疾病并未让他们面上露出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更加慎重,甚至陈沐的话似乎还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几人互相对视,沈思孝抿着嘴唇缓缓拱手,道:“但是陈帅,那里有白银,是有白银吧?”  五君子各个极为认真地看向陈沐等他回答,陈沐笑着点头道:“对,那有白银,不但有白银,还有数不清的利益所在,土地可以用来耕种、树木能砍伐做船、矿山可挖掘,你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朝廷,但只要在那好好做事,哪怕将来不做总督,也能让三代衣食无忧。”  沈思孝先是摇摇头,随后又重重点头道:“银铜必争,朝廷铸币不可流于外,祖宗有言: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陈帅放心,其地土民自由我等教化,征战之事还仰望陈帅!”  这话说得陈沐哑然失笑,你大爷,我跟你聊利、你跟我聊义,拿谁当小人呢?  不过说的确实是正事,白银已进一步成为国家默许的货币,铸币权决不可流于国外。  他笑道:“当地土民是可以教化的夷狄,奴役他们的则是禽兽,我们要赶走禽兽教化他们。接下来包括在船上的几个月,你们要学好通译以及学几本军府已翻译好的书,接种牛痘还有求生、游泳、铳术以及饮酒饮茶。”  “青梅酒和喝茶,对海上航行有好处。”第一百一十九章甲衣  广州府,濠镜。  随海关税为朝廷输送日重,野蛮生长的时期过去,濠镜这座小岛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流于接待各级官吏的俗务当中。  南洋各部实权将帅在这大多安有家宅府邸,或是归家或是沿途中转,离岛入港都是战船军队,地方官哪个不得伺候好了,有的是伺候高兴、有的是伺候了不高兴,哪个又不得细细琢磨?  过去这是番船多、明船少,自朝廷取马六甲狮子国,那边又增设海关,番船大多仅停靠马六甲,在那他们要交一次税、到濠镜又要交一次税,何况濠镜的物价被大量明商来往压得早没有早年那么高的利润,除了珍奇物件,寻常如棉花等物从马六甲到濠镜的输送已尽数掌握在明商手中。  殷正茂刚升西洋大臣时,还有广城官吏议事欲上奏朝廷升濠镜为县,时人笑云当今濠镜根本不需要置县,只需要一个海关,甚至连衙门都用不着,关闸之外,止添个专事接待的驿馆就够了。  为这事,其实南洋、西洋诸将都被弹劾过,高拱带头上书辩解——传统的国境最南就在濠镜,诸将不把家安在濠镜还能安在哪?  岛屿南面,一艘船首雕绘鲲鹏出海图战舰携粮马船靠近濠镜,张满的硬制船帆收得利索,船身从上至下向外伸出两排粗细不同两种规格的炮管,战舰无艏楼但有艉楼,高出许多的艉楼两侧有两道宽近丈长的平滑凹槽,凹槽上自船体中伸出上下四根木架,靠木架与绳索架住左右各两艘丈长小艇。  此时随战舰缓缓停靠海岸,木架被收回船中,四艘小艇先后放下,水兵同吃水较浅的粮马船一同向岸边靠去,率先登陆的水兵自浅水岸边牵马上岸,踏巨石阶直向商市奔行,挥着小旗将广场衙门里已打出半截‘回避肃静牌’的仪仗叫停。  在登陆港口的不远处,隶属濠镜的百户旗军正持铳列队侍立,他们识得这艘船。  这艘船是南洋军府少有能让人叫清楚名号的千料六甲战舰,自造船下水便是吕宋的指挥使邵廷达的座船,参与了南洋军府建立至今的大小海战,基本做到了逢战必受创、逢战必创敌。  三次从废弃状态被军兵修复拖拽回港,而且每一次都花费比新造战船更多的木料与工时重新修复。  初次修复,这艘船从四百料大鲨船变成五百料大鲨船;第二次修补则从五百料变成八百料,号称千料战舰;等到第三次修补,真的成为千料六甲舰。  船上舰炮一次比一次重、船板一次比一次厚,并且仪式性地在每次修复时将阵亡水卒将官的姓名、籍贯、生平履历、画像蚀刻于苏钢锤锻的薄钢板上,镶于船舷炮窗两侧,莽将军把这称作灵甲。  邵廷达受陈沐影响很大,时常也会试着从历史长河居高临下地看这个时代的东西,尽管他不像陈沐有先知般的能力,但他固执地希望将来的后人能有机会知晓他们曾在天下的海上浴血拼杀,因此哪怕白古之战座舰的龙骨都在登岸时撞裂,他都没有舍弃这艘船。  宁可拆旧船补新料,其实这艘船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艘战船了,从里到外几乎换了个遍,但他一定要让这艘船就是那艘船。  至今这艘船上已有三十四块灵甲衣,而在吕宋三卫,各舰队受他的影响,都认同并开始使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战死袍泽,每当有新水手登船,也会与舰长盟誓,断发二缕,死后即使躯体葬身渔腹,一缕断发回乡下葬,一缕断发随锻成钢,以魂魄作干橹,给予袍泽最后庇护。  身着熊纹胸甲的将军养子病秧儿腰挂手铳短剑持长柄锚斧,带一队亲军在濠镜特有的黑沙滩上站得笔挺,接应他的义父自小艇上登岸。  去年,陈沐得子陈海龙,邵廷达请说书的石岐给养儿起了个名,因为病秧儿军功升千户,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便取名卲变蛟,鼓励其入海化龙大展宏图。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入海了,世间最大的海。  头戴银鳞顿项笠盔的邵廷达身着绯色狮子官袍,袍外上罩绘狮胸甲、手围金鳞臂缚、下罩鳞片甲裙,足蹬一双牛皮底短皂靴,小腿行缠外围上挥着狮头云纹的铁护胫,威武地走下船来,环顾四周,目光放在沙滩上立做两列的护岛卫军时轻轻皱眉,不过转眼眉头便舒展开来,牵马第一步踏上濠镜南港的巨石阶时,面上露出会心笑容。  他还记得这些石头原本是番僧想要盖寺庙的,被他兄长弄来做了这黑沙滩的垫脚石。  在巨石路的尽头,被广东南洋称作铁将军的娄奇迈正迎面走来,尽管戴着遮住张脸的檀木面具,邵廷达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南洋军戴铁面甲的不少,但那多是在作战时才用,平日里戴檀木面具不以面目示人的只有这位早年使火铳将面目毁掉的铁将军。  面孔凶神恶煞不说,时常被分配的也是些吓唬人的工作,其实心并不恶。  远远地,娄奇迈立定拱手,面具后的颧骨皮肉微微向上扯着,是露出了笑容,不过透着面具说话瓮声瓮气,道:“往后这南洋可就没你这头老虎与说书人的事了!”  “说书的还没回来,他在马六甲西边接船运米,我且等他几日,一道启程。不过说起来,你是早盼着我俩走了吧?”邵廷达挥手让病秧儿卲变蛟跟着娄奇迈的随从武弁一同,自己则与娄奇迈并肩缓行,说着还作势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我俩的调令一下,你铁将军与老黄转眼就往上升了官,分入闽广都司,娄都督!”  “我这也就是广东指挥佥事,主官广东卫军操练,平级而已;老黄才是青云直上,福州的夏家人赶早把福建佥事袭了,他过去任指挥同知,从二品,多威风!不过咱知足啦!”  娄奇迈说着邵廷达抬起一根手指,缓缓道:“娄某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就是在该憨的时候憨了一下,老老实实放出那铳!否则现在指挥佥事?呵,早不知做个旗军埋到哪里去了。”  邵廷达知道,娄奇迈指的是把他自己脸炸花那一铳,当年对阵倭子形势危急,几个铳手逃的逃、不听号令冲的冲,冲的被倭子跳战砍杀、逃的被军法处罚,活下来的只有娄奇迈,所以后来陈沐麾下五个小旗有他一份。  自然,也因那一铳,有了今日的娄姓指挥佥事。  不待邵廷达说什么,娄奇迈摆手道:“正好这日子都要回来,你从升龙过来,那几个从白古、吕宋回,还有一直在广州的老付,难得凑得齐,走之前我摆宴席好好乐乐……真想跟你们一块去啊!”第一百二十章赌博  半夜三更,新会千户所寨门洞开,火把下闪出一骑,前有牵马后有扶鞍上头坐着个大老爷,三人摇摇晃晃进了千户所。  身着紫布袍罩锁环甲的值夜旗军抱拳向来人行礼,并未得到回应反倒听了两声无礼唱词也不在意,旗官拄着鸟铳向城砦外望了两眼,招呼部下将人放入,伴着吱呀声沉重的木寨门缓缓关闭,一切重归平静。  夜里有宵禁,尤其在广布船厂的新会之地更是戒备森严,寻常月上枝桠的时间瞧见人旗军不稳分毫便要将人拿下先关一宿,哪像这一骑三人如同回了自家般自在。  不过他们就是回了自己家,马背上坐得歪歪扭扭显然饮多了酒的大老爷不是别人,是现任新会千户付元。  晕晕乎乎一路哼歌哼到千户所衙门,眼看着离千户宅不远,他还晕乎乎带着酒意朝牵马的武弁做出噤声动作,小声道:“轻点,蝶娘睡了。”  整个千户所就他哼歌哼得最厉害扰人清梦,倒还让别人小声点,俩武弁能找谁说理去?  看付千户酒意上头,武弁不与他计较,扶鞍下马搀扶入宅交到管家手上,他们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付千户明明输了许多钱却兀自高兴地一路直哼哼,他们也不敢问,不过俩武弁看千户老爷进自己家门儿像做贼般,在衙门外笑的前俯后仰硬是不敢出声,这才各自打着哈欠各自回宅——明日早上还要外出操练,睡觉的时日是一刻耽搁不得了。  “蝶娘?”  叫管家回去歇着,探头探脑推开千户宅院门的付千户鬼鬼祟祟地摸进宅子,小声呼唤着媳妇儿的名字。  俩人的婚事说起来是有些没羞没臊,不过日子过得痛快,唯独一点,便是付元怕蝶娘。  瞧见堂屋熄着灯火,付元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自靴筒摸出小刀轻轻将门闸隔开,闪身摸进屋里又蹑手蹑脚地将门插上,整个过程仅有一点轻微响动——回自己家还这样的,整个南洋军府都找不出第二个。  等门关上,付元精神正是猛地放松的时候,突然一声燧石轮转响的声音,火机点起油灯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吓得付元寒毛炸立,险些惊叫出声失了体统。  回过头,千户夫人蝶娘上身穿一件小小的及胸绯色暗方纹合欢襟,下身着素绸单长裤,盘腿坐在屋内小巧玫瑰红木椅上,裸在外面两条莲臂肘搭扶手,戴了三只狮子国猫眼石戒指的两手一个刚把铁壳火机的机盖放下,另一只手垂于腿间,虚握着一支短燧发手铳。  付千户转过头咽下口水时,油灯映出千户夫人明暗半边的脸,右手的食指刚从扳机上收回,伴着啪嗒与哐当两声,火机与手铳都被搁在桌上,千户夫人面上显然有一股不能放铳的失望,自椅上下来光脚踏了两步转身将搭在靠背的绸中单上袍披在身上。  “进院子就听见了,奴家还当是进了贼,谁家老爷回自家这般轻手轻脚。”  蝶娘带着点仙气儿迤迤然走到榻边坐下,看着仍旧呆立门口的付元,道:“喝酒了?”  付元站立姿势非常标准,从胸口往下皆为笔直,肩膀与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上唇包着牙齿少少地擒住下唇,点头:“嗯。”  蝶娘又问:“赌钱了?”  付元又点头:“嗯。”  蝶娘再问:“输了?”  这次付元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脚下石地板点头,余光瞟了蝶娘一眼又迅速地收回来。  “桌上醒酒汤,这次老爷又救济谁去了?”蝶娘是清楚自家男人赌钱不会输的,一来付元会出千、不会出千的赢不了他;二来会出千的没人敢赢他钱。蝶娘向桌上望了一眼,道:“是香山千户郑家小子?”  “家里有钱没钱你比奴家清楚,自老爷赌钱被弹劾遭贬,奴家把家里钱花得一干二净,就剩下几件首饰,这才让老爷免罪,重新做起新会千户。郑千户好不容易攀上布政司的岳丈要用钱,老爷输给人家两匹大马四锭金子;郑老爷子过世,你又输给人家一口楠木大棺材,你就不能给人家送,还是非要赌,还故意输?”  蝶娘说出桌上有醒酒汤那就是付元的赦令,他腿脚飞快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觉得夫人订的玫瑰椅太小,干脆端着醒酒汤蹲在地上喝,边喝边老神在在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郑家不容易,送钱要还情儿、借债要还钱,唯独输钱,不用还。”  蝶娘叹了口气。  “奴家知道老爷念旧情,郑老头跟你是清远旗军,老爷要帮,便是奴家首饰变卖都不会拦着,可老爷去年刚因赌钱被弹劾蒙难教南洋军府除名,又启用做新会千户,哪能再赌钱?二来陈帅有伯爵之尊,旁的邵家、娄家、石家,诸位老爷都比咱家好,要船队有船队、要银钱有银钱,怎么就要轮到老爷帮?”  醒酒汤饮尽,付元抬手将碗搁在桌上,不过身子却没起来,脸上带着酒醉后的傻笑咂咂嘴道:“醒酒汤没甚用处,夫人提铳坐在这,付某酒劲就醒啊,醒一半儿啦。”  “咱穷人发财,哪个没点傲劲,就想让人看得起,大帅于我等有恩,我辈自不必说为大帅浴血,旁人便是说靠着南洋、靠着陈帅才得一时威风,于心无愧。郑千户不一样,他未立寸功,未立寸功。为陈帅效忠到一半的是他爹还不是他,他不愿意靠着别人。”  “嘿!这别人不是旁人,就是咱这些清远诸将、香山诸将、南洋诸将,我不帮,没人帮他。”  付元说着脑袋靠在椅腿儿上,长长出了口气,极力睁着要眯起来的眼睛,含糊不清道:“银子没了能再赚,在南洋待不下去,付某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嗯?”  “夫人难不成还真以为,我吕宋南卫指挥使付元,就因为赌了俩钱,就,就被罢官?呵,那是海刚峰把我去北洋向大帅送账目的事情说了,高新郑要掌南洋,要立威,立威,立威就是办我付某人!”  腰上的官印被喝得晕头转向的付元向地上投去,两只眼已经睁不开的付元迷迷糊糊地呢喃道:“我要赌一把,嗯!再赌,再赌一把!”第一百二十一章周瘸  程大位从未见过武装如此精悍的大明卫所军。  在他面前带路的百户是个脸上有可怖疤痕的跛子,头戴三叉红缨小盔枪的总旗凤翅铁盔,身上的甲胄与南洋旗军常见的胸甲不同,整个胸甲分为三个大甲板,中间以锁链甲连接,不影响活动,从脖颈到膝盖都护得严严实实,透过手臂锁甲缝隙能看见甲胄里穿着米色棉衣。  在甲衣外,这名百户穿一件蓝色圆领无袖过腰短罩袍,下身同样为蓝色两瓣直至小腿的袍裙,蓝色罩衣的胸口与大腿两侧有圆形熊皮绣绘,腰系红缎,健硕的体魄与厚实衣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再加上跛了的右腿,撑着上好铳刺的长铳,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腐烂的林地间穿行着。  值得一提的是,这名百户不但身上蓝色罩袍绘着熊罴,他的手上还牵着一头毛色蓝到深处透灰亮的幼熊,幼熊体长不过二尺,憨态可掬,熊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皮质明盔,盔枪上插着小黄旗,旗上书就‘皇明’二字。  “麻家港还没来过商贾,更见不到我朝百姓,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百户兀自向前走着说起话来并不回头,尽管右腿跛了,一手撑着长铳一手按腰刀牵幼熊走路却不慢,只有在察觉程大位没有跟上时才将鸟铳靠在身旁,抬手指着高耸的树上怀抱松果跳跃而过的小生灵道:“松鼠,此地时节迥异中原,我辈不知夏短冬长,当这个小东西开始储粮备冬,意味夏日已过,我等便亦要准备吃食了。”  程大位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他已年过四旬,尽管习惯了在长江中下游行商,但哪里知道航行到这边后还要经受如此辛苦,冰雪消融给这片大地带来难行的泥泞,连带他的次子与侄子都不习惯这种跋涉,裤管衣袍沾得满是泥泞。  他此时出现在麻家港,意味着南京工部派去徽州府通知第一届万历数学奖第三名获奖者的使者要扑个空。  艰难地扶着杉树或松树走到百户身边的程大位解下腰间小算盘旁的水壶向口中饮了两口。  稍稍润了润早已干涩的口,程大位这才拱手道:“回周百户,去岁,在下凑足商本,购置五百石米粮乘船贩往四千里百户所,回程失途为官船所救,得知朝廷已在大东洋派遣官军,缺少工具,得了海图,回南直隶后购几条海船,买了匠具、农具,贩来此地。”  “一船米粮与一船荤素油准贩一船铜铁,不过不准停靠倭国、不准于沿途各港上岸,仅准于百户所补给,一路由各百户所的派船看护,直至行麻家港。”  “官船,是来传达圣喻的陈公公?你是走运,泛洋万里也够胆量。”  砰!  远处林中传来一声突兀铳响,程大位听得心惊肉跳,周百户神色不变,言语有几分唏嘘,开口稍有辽东口音:“不怕,那是本司旗军。练了一辈子军阵技艺,原以为是东渡杀贼,到这边儿倒都成猎户了。”  周百户有个与他雄健体魄并不符合的名字,叫周君安,是麻贵与麻锦等人走后奉命留守麻家港的百户,他很清楚这片土地上有铳的都是他的部下。  说罢,周百户转头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去年来,两船米粮麻家港都能买下,你可躲过这的寒凉启程回国。今年初麻帅分兵沿海岸向东、向南探路,本司二个百户所仅余旗军一百七十,这个季节我们不缺吃的,倒是屯有不少无用山货,五百石米粮已足够用,你的货卖不完。”  片刻,林间两声犬吠,一个未披甲胄仅着袄衣发式奇怪的女真兵手攥短斧随手在经过树干上劈出斧痕留下记号,自林间走出用熟练的辽东官话对周百户行礼,肩膀上扛的鸟铳,在他身前奔走的黄犬叼着一只后腿很大的兔子。  “铜铁倒是可以购置一些,不过你要是想载满货物回去,恐怕要等明年了。”周君安看着程大位道:“往东,往南,跟着麻帅,大帅走到哪,你把货卖到那,最后由大帅下令麻家港调你多少商货。”  程大位靠着树干缓了一会儿,大致恢复了力气,听着周百户的话点头道:“无妨,在下正有此意,不但程某携宗族子弟数船前来,亦有同乡友人不日即驾船前来,我等商贾不怕苦累寒暑,周百户请带路吧,在下歇得差不多了。”  周君安摇头笑着继续向前,随口道:“我听说你们那有句歌谣,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果然不假。”  他们这儿是正经的世界尽头,朝廷大军还未往这儿来,就连靖海伯陈大帅代理人合兴盛闽广商贾都还在朝鲜、日本、南洋、马六甲等地讨生活,这徽州商贾便已找到这来,而且听他言语,还已经成功地从四千里百户所做了一回买卖。  再行不过一里,耳畔愈加喧闹,走出林地眼前豁然开朗,人高的圆木围墙扎出宽大寨墙,墙上每隔几步便立一面书以皇明的旗帜,打开的营门内里除了营房既有畜栏又有牲圈,行走旗军大多不着甲胄,有汉民也有女真、蒙古人,还有几个身着厚皮袄面貌无异但衣着饰物不同的土民在小旗官的教导下学习汉话。  程大位与子侄好奇地东张西望,营寨里到处都堆放着木料,既有被截成数丈长的原木,也有更小些的木板。两个旗军正持着锛子与斧头将一根原木切削不停,露天的火堆上三名旗军将已做好小舟内芯用木棍撑开,火烤定型。  周君安边走边向程大位介绍道:“那是独木舟,我们用这个在海边、河里捕鱼;那边的旗军在熏鱼肉,这里的鱼很肥美,夏天捕到最好的鱼要挂起来熏制留到冬天吃,麻家港还要往东再走十四里,不过那不适宜伐木,我这个百户所靠近河流,主要是春夏捕鱼、伐木,等秋天下了第一场雪,森林里我们做了很多猎房,猎人会在那捱过整个冬天,捕捉猎物。”  “平日里我们不猎貂,在冬天貂毛长好,一个猎人到春天回来的时候能带回十张貂皮,我听说你的货物里有黄犬,你有多少只,我要多少只,猎貂时一头好犬能帮很大忙。”  “去麻东百户所要走到麻家港再向东北行七里,那靠近田地,旗军主事耕种军田,到冬天会回麻家港避冬,麻家港有砖窑,烧砖烧瓦,那的屋舍暖和。”  程大位身后的侄子闻言面上露出庆幸神色,听起来这里的冬季虽长,旗军在这却过得不算困难。  周君安看见这个表情,脸上的神情充满对无知的嘲笑,疤痕让笑容变得恐怖非常。  “你要在这过冬,就得小心这个。”  周君安说着轻提了一下手上牵着幼熊的皮索,道:“年初雪壳未化,林子里饿急的大熊闯进我麾下旗军未建好的营寨,猎人大多在外,我三条好犬儿咬了一嘴熊毛,在这好犬儿是活不久的,周某的腿也是那时瘸的,皮糙肉厚,刀砍难伤中铳仅伤皮肉;力大无穷,压在身上张口便咬。”  “搏斗中被周某用匕首刺伤,衔犬尸逃入林中,二十个铳手沿血迹入林找了两日走到巢穴,才有了这个。”  说着,坐在晾晒原木堆上的周百户从端着食盘上前的旗军手里接过肉片喂给幼熊,探手捋着蓝灰发亮的熊毛轻笑道:“它叫周瘸儿,本司第七十七名旗军,充陆师亲丁。”第一百二十二章报效  “程大位去麻家港了?”  北洋衙门,陈沐有些意外地对客座前来拜见的客人缓缓颔首,道:“看来这万历数学奖得主是过不来了,他去麻家港行商,贩卖的都是些什么货物,吴兄可知道?”  陈沐对面坐着的人名叫吴守礼,与程大位一样也是徽州商贾,家里有两个子侄被万历皇帝破格提拔为南京光禄寺属官。  因为前几年北方大旱南方水灾,就是赵士桢拿着南洋军府当年供给朝廷赈灾银去赈灾的时候,徽州府豪商吴守礼也向朝廷捐了二十万两赈灾银,以赈济南方水灾。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吴守礼这个徽州做木材生意的商贾比陈沐富贵,而且富贵多了。  此次拜访陈沐,吴守礼也做足了礼数,提前数日便投上拜帖,还附着小舅子杨应龙的介绍信,信上阐述了徽州吴氏的木材买卖之来源,其家在黄山紫霞峰往汤口一带有大片林场,于长江流域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播州运往南直的木材三分皆由吴氏贩卖。  除木材买卖外,自然也经营盐业、当铺等买卖,不过都并非主业。  “去岁他贩往四千里百户所一船米,回程带回一船毛皮及七十余根海象牙,归途遇难幸得陈佛所救,尽托在下代售,换得银两购了陈佛言大东洋所需的工具、马狗。”  吴守礼口中的‘陈佛’不是别人,正是去过一趟麻家港的陈矩。  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但这个时代大多数宦官出了紫禁城便在地方作威作福敲诈索贿,沿途官吏驿站都要好生伺候。但陈矩几次出京都非但未曾骚扰地方,还用朝廷给他的赏赐沿途瞧见哪里路不好走,便出些钱修修路,哪里城隍庙或寺庙破损,便出钱修缮,因此被百姓称作陈佛。  陈沐叹了口气,天底下明白人还是太少了,怎么就没人叫老子佛呢?  “看来程兄这次是不会赔本了。”  陈沐其实一直很诧异已经将算数做到极致的人做买卖怎么会赔本儿,也打心眼里希望程大位能多赚点钱。  不过此时听说程大位在四千里百户所购得海象牙还是让他感到不快……大东洋各港的海关要尽快成立了,这帮徽商已经嗅到发财的门道,往后漏缴的每一笔赋税都是从他陈二爷身上扣肉!  七十多根海象牙,嗯?  至少有十根属于他东洋军府!  不过气归气,陈沐并不会追缴,程大位此次机缘巧合的输米是解了那些困厄旗军的燃眉之急,不过等北方航线旗军的补给正常化,就不能再这样了。  说到海象牙,此前陈矩回来时就从麻贵那带回不少,是听从麻贵的请求,将这些与阵亡旗军人数相等的海象牙送往阵亡旗军家中作为抚恤,一人一根。  “吴兄此次来见陈某,费了许多力气,单单书信往播州一去一往便是俩月,因此陈某必须要问问。”  陈沐官袍大袖下的左手伸展,道:“足下是何来意?”  “在下知晓朝廷东洋军府即将出征亚墨利加与欧罗巴,在下虽为商贾,亦有意输金助战报国,知北洋军府不缺真金白银,故吴氏向我徽州同乡购双桅海船一百七十七艘,资东洋军府以供报效。”  双桅海船,那最少也是民料三百的海船,一百七十七艘?  一个人,把陈沐远征东洋第一批缺少的辎重船凑了一半?  造一艘船便宜,四百料的福船造价工料合一起才不过七十至二百两银,即使有损耗折价,买一艘也比造一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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