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焰,过来,我们该出去了。” 她没有理倒在地上的一群蝼蚁。 复活之后她安安静静、清心寡欲,不动杀念也不动情绪。 黑裙掠过白骨时,珠玑垂眸看了东倒西歪躺地上的一群人一眼,唇角微勾。 她曾经以为掌管众生生杀予夺的感觉很美妙,令人上瘾,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力量。 可现在成为“神”,她才发现原来这种对力量都不屑一顾的感觉更奇妙。 小火焰现在怕死她了,珠玑给了温皎生是为了让他死,那么它呢?珠玑养大它又是为什么。 它突然忽然无比怀念自己出生的那枚珠子,在珠子里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珠玑要它过去,可是它根本不想过去。 它金豆豆一直在掉,蜷缩着,不断后退。 就在这时,夏青发话了:“系统,来我这里。” 系统茫然空白的大脑被一道雷点劈过。“夏青!”它哽咽着大叫一声,一团火就这么扑了过去。 夏青对它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不想让珠玑如愿而已。 他任由着系统趴在他肩膀上抽抽搭搭哭,抬头,寒霜般的眼眸静静看向珠玑,掌心冰凉的剑意不断盘旋。 珠玑看他的目光充满讽刺:“百年前,整个蓬莱唯一能与我为敌的也只有你大师兄。你现在身体都没有,确定要跟我作对?” 夏青没理她。 珠玑不再说话,她抬起手,从鬓发上取下那朵洁白的纸花来。她要的只是夏青的心魂,有一万种方法,逼他也罢,强迫他也罢,根本不需要考虑他的意见。 白色纸花粉碎,碎屑虚成一条长长的链字,被珠玑握在手中。 “你在等谁呢?” “等宋归尘?” 珠玑微笑,手中的长链猛地一甩,撞开蝴蝶,破开空气,直直往夏青的方向击打。 “好巧,我也在等他。” 夏青怎么可能一个人出生在梁国皇陵呢。那正好。 她等宋归尘过来,将他挫骨扬灰。 “夏青!小心——”小火焰见长链袭击过来的一刻,整团火炸起,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可是它还没来得及贪生怕死躲进夏青的袖子里,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火焰一下子愣住,猛地抬头,却见一枚紫色的珠子从某个方向射过来,击散了碎纸凝成的长鞭。 与此同时,夏青的灰袍和黑发浮动,人如鬼魅一般过去,手中出现把古木漆黑的长剑,珠玑瞳孔一下子紧缩,夏青的剑已经直直刺穿进她的身体。 阿难剑入体的一刻,珠玑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踉跄着退后一步,银蓝的眼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了次夏青。 她已经是半神之躯,自然能感知天地异动。夏青手里的剑是虚,可哪怕是虚的,依旧能伤了她。 瞬息之间天地化为剑阵,光尘冰冷,草木锋利。 世界上没有一把剑能做到这样。 除非…… “阿难。” 珠玑一字一句,难以置信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很少人知道,蓬莱,神宫,阿难剑是一同诞生于通天之海的。 生于太初鸿蒙,生于天地初分。 夏青依旧没理她。 珠玑复活之后自持身份伪装着的冷静崩裂,她喃喃:“你居然是阿难剑主。” 夏青的步伐不稳,向后退了两步,抿着唇。 小火焰火都傻了。 珠玑胸口有了个大窟窿,可是一点血都没流出来,伤口在慢慢愈合,她神情扭曲,似癫狂似疯魔,极缓极慢地笑了声:“夏青,你还真是让我惊讶呢。” 可是,纵然是阿难剑主又如何,他连身体都没有,阿难剑也不是完整的——怎么可能杀了她。 夏青沉默了很久,现在终于出声:“珠玑,若百年之期真的是神的轮回,你应该会是第一个死的。” 珠玑说:“你是说神罚吗?我可没人类那么贪婪,连神魂都敢奢想。” 紫珠滚到了她脚下,珠玑适才被阿难剑所惊,现在才将目光落到地上。 看到那个珠子时,她只觉得熟悉,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呜呜呜呜”直到小火焰的哭声把她的思绪稍稍唤醒。 小火焰跟迷茫无措的孩子见到家一样,从夏青的肩膀上飞下来,飞到了那颗珠子身边,眼泪不要钱的往下落。 呜呜呜,呜呜呜,它要回去,它一点都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泪水滴到紫珠上面,小火焰周身泛起一层至纯至粹的皎洁白光来,紫珠接纳了它的眼泪,而后温柔地让它往里面钻。 “神珠?” 珠玑微愣。 她将神珠放在春商洞的最深处,并用自己的心头血作阵。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进了里面? “身体都没好,为什么还要使用阿难剑。” 夏青脸色苍白,忽然感觉手腕被人牵住,耳边传来淡淡稍有不满的嗓音。 楼观雪出现在他身边。 夏青被疯女人整得郁闷的心情这才好起来,看他一眼,轻声抱怨:“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 楼观雪一愣,却很受用他这样不经意的依赖,笑道:“抱歉,被一点事耽误了,怪我。” 珠玑的视线从那枚紫珠往上偏移,看到了一角雪白无尘的衣袍。 她视线垂下,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思维微微僵住,如果是先前阿难剑出来的一刻,她觉得震惊,那么现在就是短暂的失神。 人在极度失控和恐惧时,是大脑一片空白的。纸屑被击碎,又生生不息重新凝聚在珠玑的鬓发边,成了一朵小巧纯白的纸花。 她脖颈僵直,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山谷内光影清明。 她站在不远处,银蓝的眼眸看着出现在夏青旁边的人。 一如十年、百年、千年的岁月,冷冷清清惊神殿,凄凄寂寂忘返源,她在高殿之下的遥望。 珠玑脸色苍白如纸,失魂落魄,唇剧烈颤抖,话很轻,像是破开灵魂血肉颤声发出。 “……尊上。”第60章崩析(六) 尊上。 夏青在上京城落雨的梦里,听过这两个字,这是鲛人一族对神的敬称。 紫色神珠飘浮起来,亲昵地往楼观雪靠近。 “不——!”珠玑眦目欲裂,一下子伸出手死死握住了它。 她手指痉挛般捏紧珠子,瞳孔遍布裂痕般的红丝,浑身都在发抖:“假的,都是假的,这不可能。神早被抽魂拆骨,随神宫一起坍塌在大海深处,怎么可能还活着。” 楼观雪淡淡说:“我倒是挺赞同你这句话的。” 珠玑静静看着他,后退一步。 她本来就被阿难剑所伤,现在又心神震裂,被白骨所绊,踉跄半跪下来。黑色的裙裾迤逦草地,弯曲如海藻般的长发散开。 珠玑五指颤抖,神珠从指缝里渗出耀眼的紫光来。她目光涣散,轻声说:“不,神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你不会是神。”她抬眸,灵魂都在战栗,那是写入血液的恐惧和臣服。但她还是强撑着,一寸一寸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楼观雪问她:“我和神长得很像吗?” 珠玑没有说话,可神色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楼观雪唇角缓慢勾起,心中的嘲意更重:“果然,瑶珂也是疯子。” 珠玑骤然发作,赤红着眼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楼观雪已经不欲和她废话,手中的骨笛成利剑,直直刺穿珠玑的眉心。 “滚!”珠玑眼里涌出困兽般的暴躁残忍来。她身体内瞬间爆发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力量,黑色衣裙张扬猎猎,血池的翻涌的池水被罡风卷起,飞溅在空中成为万千带杀机的水珠。蝴蝶也为她所用,张牙舞爪,快速地袭向楼观雪。 一时间整个春商洞如修罗地狱。 楼观雪见此,唇角溢出一丝极冷的笑意来。 下一刻,万籁俱寂。 水滴蝴蝶分落于地。 “你……”珠玑像是被抽空一切力气,死死握住骨笛的手都无力垂落。 压制,绝对的压制如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逼得她什么力量都使不出来。 鲛族的力量都是神赠与的,自然也能全部夺走,能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只有神。 珠玑唇角溢出鲜血来,大脑内最后一根强撑的弦彻底崩裂,脸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涣散的瞳孔已经失去一切情绪。 她以为自己转生,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宋归尘,没想到……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人。 很久,珠玑轻声说。 “我曾以为世人不懂神,没想到,我也不曾懂过。” 珠玑唇无血色,发上的白花碎成星辉,洋洋洒洒落在光尘里。 她只是跪在地上,穷途末路,那张为贪婪和恨意扭曲的脸上,散去一切情绪。 所有惶恐、抗拒、癫狂、不愿相信,都在血淋淋的真想面前碎为粉末。 “百年前,您被人类鲛族算计,被抽去了三魂,抽去了神骨,抽去了力量。所以现在,您是来复仇的吗?” 珠玑抬起手来,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颤抖的指尖不出意料碰到了长出的鳞片,这是鲛人衰老的预兆。 珠玑停了片刻,恍惚又讽刺地笑出声来。多可笑啊,她和宋归尘争斗了那么久,一百年间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从一开始,故事的结局从来无关他们的事。 他们都是罪人。 诛神的罪人。 楼观雪饶有趣味看着她,俯身轻轻说:“你知道璇珈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珠玑所有话语止在喉间,僵硬抬头,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的姿势仰望他。都说鲛人一族的幻瞳可以迷惑人心,谁又知道这其实是传承于神的术法,真正能操纵人心的是神之眼。 漆黑的遥远的,像通天海尽头的深渊,无情无欲,终年负雪。 楼观雪说:“她让我小心宋归尘,小心你。” “她说你动用了转生邪术,邪术的容器是温皎对吗?” 他似笑非笑:“珠玑圣女,孤想问,你们圣女生下孩子是不是都是为了让他死在合适的时候。” 夏青在旁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心剧烈一颤,下意识抬头。 珠玑念了一遍:“孤?” 她呆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 她的视线一下子穿过茫茫的纸屑蝴蝶,落到了夏青身上。 她拉上整个蓬莱,作为牵制宋归尘的筹码。 她把夏青强行带到了楚国皇宫,放到了现在的楚国皇帝身边。 她以为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凡人蝼蚁。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一直一直被她忽视的人,从梁国皇陵走出,成为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您恨我吗?” 珠玑到最后,只是颤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楼观雪轻轻地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恨你干什么,神早就死了。” “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珠玑瞳孔缩成一点,但很快剧烈的痛苦让她大叫出声。 “啊——”她捂住脸,崩溃地蜷缩在地上。 紫珠在她掌心粉碎,被她吞噬的神光和残留紫珠内的力量,统统化为一抹至纯的白色流光,涌入骨笛的尖端。 原本风和日丽的山谷上方忽然罡风卷过,乌云慢慢笼罩,像极了风月楼那一晚,雨雾灯火,人间惶惶。 鲛族每个圣女死后都会下雨。 没有雷鸣,没有电闪,风声萧瑟。 珠玑痛苦地弯曲在地上,黑发开始变得苍白,就像璇珈死的时候,缓慢枯萎,皮肤苍老变皱。 她静静地看着开在草地上的血色花朵,银蓝的眼眸涌现出浓浓的恍惚来。 她就这么死了吗? 她咳出一口发黑的鲜血,她从不流泪,于是现在从眼眶里涌出的也是冰凉的鲜血。 不! 她不甘心啊。 她还没让宋归尘付出代价呢。 神压制了她全部的力量,却没有压制她的本能。 珠玑手指死死抓紧土地,最后关头,却像是拼尽全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几乎诡异的纯白眼眸,望向了夏青。 夏青本来就为楼观雪前面说的一句话而心烦意乱,突然对上珠玑的视线,一下子整个人僵住,大脑“轰——”的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