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压抑很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落在葳蕤的草木上,溅起一层茫茫白雾。 楼观雪毫不犹豫,用骨笛戳瞎了珠玑的眼。鲜血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袖上,但很快随着雨滴流下,甚至没在上面留下一点红色痕迹。他将神光吸收,垂眸,面无表情擦去骨笛上面的血迹,侧脸在雨雾中显得冷漠至极。 珠玑尖叫一声,捂住眼睛,整个人身体出现一条一条裂痕来,“啊啊啊啊——”,犹如凌迟,痛不欲生。 这场雨驱散了蛊惑人心的灵薇花香,也驱散了血池不断冒出的黑色瘴气。 寇星华等人后知后觉醒了过来。 众修士被雨浇醒,愣愣看着前面的情景。看着累累白骨和死去的女人。 楼观雪在大雨中回身。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安静往前望,他隔着雨雾,隔着尸骨血肉,与楼观雪四目相对。 夏青想起,其实早在陵光皇宫内他就有过心动的时候。 那一晚指尖靠近楼观雪的眼睛,一个眼神牵动全身。心动一念间,心跳声震耳欲聋,他以为是幻听、是那一晚的春雷太响。 这一刻重新体会到这种感觉,才无比清晰又无比明确地知道。 这不是春雷。 “楼观雪。” 圣女的幻瞳是能蛊惑人心的,能直入灵魂,挖掘出最压抑的过往。 夏青跟魔怔般,喊了下他的名字。 脑中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响声,碎石齐飞、宫殿坍塌,混着如今嘈杂不断的雨,分不清虚幻。 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 怪不得,他那么抗拒重新拿起阿难剑; 怪不得,哪怕楼观雪在摘星楼表现得那么恶劣,后面他还是愿意去相信他。 上京城迎来了三年来最为漫长的一场雨。 这场雨将整个春商洞淹没,梁国皇陵毁之一旦。 但是陵光城却是迎来了两件好消息,一是自灯宴上消失近一月的陛下回来了,二是玄云派带来了大祭司需要用以驱动伏妖大阵的圣女之珠。 “圣女之珠?你到底给了他什么玩意?” 夏青坐在马车上,拿着一个果子啃,听到外面的传闻,非常疑惑地问楼观雪。 楼观雪勾起唇角说:“顺手给的,宋归尘不是力量不够吗,我便借他一点。” 夏青一下子觉得清甜的果子都食之无味了,拿下果核,还想说什么。楼观雪已经很自然地凑过来,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嘴里,把血强行喂给他,淡淡道:“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跟我说话。” 夏青:“……” 楼观雪回宫的那一天,燕兰渝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从静心殿披发跣足跑了出来。五月陵光城的桂花便开了,淡雅的花香漫了全城,燕兰渝一身素静的青色衣裙,站在桂花树下,因为日夜失眠遍布血丝的眼在看到楼观雪的一刻,露出得到解脱的狂喜来,人像是疯魔一般。 夏青回寝殿后,咬着糖人由衷感叹道:“燕兰渝那样,我差点以为她对你情根深种呢。” 楼观雪问:“你在吃什么?” 夏青说:“糖人,就春商洞前那个小镇,他们那里的糖人真的好吃,有种说不出的甜。” 楼观雪看他一眼,然后俯身咬住了他的唇,伸出舌头在他唇齿间轻轻舔了一遍。 夏青人傻了,脸和耳朵都通红,把他推开,气急败坏:“我在跟你好好说话呢。” 楼观雪:“我试试你口中说不出的甜。” 夏青:“……” 夏青把手里自己吃到一半的糖人直接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楼观雪愣了下,却也没吐出来,轻笑一声,继续看奏折,看到一半忽然说:“燕兰渝在催我立后。” 夏青:“她还没死心啊。” 楼观雪道:“伏妖之事定在五月十五,她说这样的百年之喜,若是我此时定下皇后,定然会被上神福泽。” 夏青:“骗人。” 楼观雪:“我不需要上神福泽,但我觉得,那天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第61章崩析(七) 楚国即将迎来皇后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传遍大街小巷,瞬间茶楼酒馆都在热热闹闹议论这件事。谁都没想到,当初那个被陛下从风月楼带出来的灰衣少年居然能走到这一步。众人也越发心痒痒,好奇能让“陵光珠玉”倾心的少年,到底怎样的人间姝色。 有人说:“应该比之寒月夫人也不相上下吧。” 夏青在皇宫听到这句话时,差点把骨笛掰断,嘴角抽搐,无话可说。 “我真的觉得没必要办个封后大典。”夏青幽幽地吐出口气,跟楼观雪讲道理。 楼观雪:“你若是不喜欢被别人观看,我可以……” 夏青生怕他说一句“把他们眼睛挖了”,忙开口:“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当皇后不自由。” 楼观雪听到这话,一下子笑出了声:“不会。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真的?”夏青震惊,想了想,心思一动说:“那我想去东洲。” 楼观雪:“好。” 夏青:“想去看看那堵墙。” 楼观雪:“好。” 夏青:“还想去看看鲛人一族的魔渊万冢——这你也陪我?” 楼观雪:“陪你。” 夏青愣了愣,眼眸一弯笑起来:“楼观雪,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你会那么温柔。” 楼观雪在支颐看书,灯火落在霜雪般的眉眼上,闻言抬了下眸:“是吗?” 夏青:“对啊,我那时真觉得你就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 轻轻念过这三个字,楼观雪微笑,然后拉着他重新去了一趟摘星楼。 夏青:“???” 摘星楼前的竹林还是老样子,风过林涛如浪,簌簌震动。深处与浮屠塔遥相对的摘星楼,雕梁画栋、天阶如镜,檐角的青铜铃叮啷叮啷响个不停。 夏青故地重游,颇为新奇,他指着一处房梁说:“我那时最喜欢坐在那里。” 楼观雪:“我记得。”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溢满笑意:“不得不说,当皇帝是真挺爽的。燕兰渝送进来的歌女从不重样,我当初每天都有新乐子看。哦,对了,我还记得第一晚你招了好多鸟过来的,那是什么邪术?” 楼观雪说:“不是邪术,竹林的鸟都是我养大的。” 夏青:“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的鸟啊。” 楼观雪:“六岁。” 夏青安静了会儿,才轻轻地“哦”了声。 这是楼观雪第一次提起他的小时候。 摘星楼清冷空寂,楼观雪带他到了顶楼的露台上。 当初舞女的血迹早就被抹去,露台没有围栏,只有浩瀚的风月。 夏青站久了,干脆坐了下来,坐在边缘,往下望就是十丈高空。 夏青:“养鸟是为了什么,好玩吗?” 楼观雪:“为了提防燕兰渝派人杀我。” “啊?” 楼观雪微笑,轻声说:“我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夏青一愣。 是了,六岁的楼观雪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浮屠塔内关押的是神魂。 不知道燕兰渝根本不敢让他死。 他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所有秘密。 冷静孤僻,只想活下去。 楼观雪突然说:“从五岁那年开始,我有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 楼观雪从袖子中掏出笛子,道:“我从未去过通天海,却清楚神宫的每一个角落。神殿前是忘返源,神殿后是魔渊万冢。” “你上过我的身,应该感受过那种疼痛。” “我五岁开始一直在体会这种折磨,像是阴冷潮湿的海水渗进骨子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更替我的血液,重铸我的骨骼。” “瑶珂说神会在我身上复苏。” 楼观雪:“我一直觉得,祂就在我的身体里,冷漠地看着我。先潜移默化取代我的身体,然后再取代我的记忆,最后彻底成为我。” “一百年前,祂被背弃被陷害,被抽魂拆骨,被夺取力量。于是我小时候经常做梦的时候被痛醒,粉身碎骨、坠下深渊的感觉。” “这是神的记忆。” 楼观雪停了停,眼眸无波无澜,却很轻地笑了声:“现在,我的恨也不是自己的。祂的恨太沉重了,压抑了一百年。恨鲛族,恨人类。恨不得让天地崩析,十六州、通天海全部下地狱。” 夏青安静低下头,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间,楼观雪眼中的暴虐腥红淡了下来。 竹林里鸟雀鸣叫,涛声如海。 月明星稀,青铜铃在头顶清脆地摇曳。 夏青说不出现在的感受,只觉得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痛。 原来这就是感同身受吗。 因为爱他,所以怜惜他的恨,怜惜他的苦。 他见过无数爱恨别离,却是第一次为他人的悲喜而沉沦。摘星楼的露台仿佛和当初冷宫的高墙重合。那个萤火虫纷飞的夜晚,他难过地抱住了哭泣的男孩,告诉他长大后的你还是你。只是,现在他还能确定吗?楼观雪本人都不确定。 楼观雪察觉到夏青些低落的情绪,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淡淡说:“宋归尘想诛灭神魂,其实,我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现在有了神骨,有了祂全部的力量。神魂被放出的一刻,不如看看,我和祂之间最后到底是谁取代谁吧。” “你现在还痛吗?”夏青听完,却只是安静地问了这句话。 楼观雪一愣,没想到夏青在意的是这一点。 他凝视他,随后牵起唇角,似乎撒娇般说:“痛啊,很痛。” 夏青皱起了眉。 楼观雪手指暧昧地抚摸上他的脸:“你亲我一下,可能就不痛了。” 夏青怔了怔,握住他的手,抿了下唇,几乎是献祭般,吻了上去。 楼观雪松开手,任由骨笛落到了露台上,抱住了夏青。 篁竹十里,月与灯依旧。 夏青再次见到卫流光是在御花园。 卫六是陪卫念笙入宫的。 燕兰渝阻拦不了楼观雪娶个男后,心想既然有了皇后,三宫六院也不能空着吧,便开始物色陵光城中适龄的贵女。 卫十六娘就被盯上了。 卫念笙吓得脸色苍白,欲哭无泪,慌乱之下拉着卫流光进宫给她壮胆。只是卫六前些日子刚发了一场高烧,自己都烦得很,一路上各种不爽不仅没壮胆,还各种阴阳怪气恐吓她,把卫念笙一腔害怕直接变成了愤怒。 在御花园见到夏青的时候,卫流光明显恍惚了片刻,皱起眉来,可很快又把奇怪的情绪抛之脑后,打开折扇给自己扇风,欠欠地说:“哟,皇后万安。” 夏青知道了两人前世的羁绊,也没有打算认亲。他相信卫流光如果也真的有了前世的记忆,估计也顶多感叹一声“娘诶”。 夏青翻个白眼:“滚。” 卫流光束发的冠永远金灿灿的,他合上折扇贱贱一笑:“你真的要做皇后了,不错啊夏小青,冠宠六宫指日可待。” 夏青:“卫流光,你是讨打吗?” 卫六:“咱们这不是好兄弟?好兄关心一下怎么了。” 夏青忍无可忍,想转头就走,可是想起珠玑的话,又冷冰冰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然后问:“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啊?”卫流光想了下,颇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前些天发了场高烧?你暗中关注我?——我靠,夏青不会心悦我吧,不行,我会被陛下打死的。” 看夏青一幅已经想动手杀了他的神色,卫流光马上换下嬉皮笑脸,装作虚弱苍白地说:“我……我现在身体很不好,不光是肉体,还有我的心。” 夏青嗤笑一声:“你的心?不是早就四分五裂遍布陵光了吗。” 卫流光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的动心和死心,就像是春潮带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的事。”他想了想,深以为然:“这就是单相思吗?” 个憨憨,看来是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