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震惊,只是伤心。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他竟没有丝毫意外。好像自己早就知道了似的。他的确早就知道了吧,那些平日里所感知到的一切端倪,都长在了他的脑海里,只是在最隐秘的地方。每一次他哭泣,天赐古怪的举止;他已经习惯了天赐吃饭的样子,但他还记得直觉的第一眼,他感受到了他和人类有丝丝不同;他见过天赐的伤口,那伤口像是接受到命令一般绽开、流血;他从没见过天赐的表情,没见过他脸上有一丝纹路,纵使上等人的寿命已经可以长达200年,但成长和衰老依旧存在,天赐的脸上却从没出现任何变化。在杭景逐渐长大的日子里,天赐没有任何一丝改变,如同永葆青春。——是的。一直以来,他都知道。知道他的保姆并非人类,可是他从来不觉得他的保姆是机器人。他从来没有将它当做机器人看待,他可以一辈子都不把他当做机器人。可天赐却偏偏要揭开这残酷面具。那么直白,那么残忍,他明明知道他会因此而受到伤害!这种被“刻意伤害”感构成了杭景的最大痛苦。明明不说出来,他就可以一直快乐下去,他的保姆却要说出来。杭景明白,天赐必定是接受到了父亲的命令。可是,在父亲的命令面前,他的伤心痛苦就可以变成次要的么?为什么天赐不能为了保护他——像过去的每一次保护一样,去反抗父亲的命令呢?“别找他!”“快回来!”……卧室外,机器人保姆还在不知所云,声音滑稽。杭景想象着他的样子,也许他又开始一瘸一拐,整个手臂都在抽搐,他的身体左摇右晃。这仅仅是杭景根据以往的经验所做的想象。在他的概念里,天赐这一次的崩坏一定更严重了——这是他第一次错乱地说话,就跟祝宝一样。他以为这样就是很严重了,严重到他的伤心,竟然也悄悄挪开了一点位置,留出了一席之地给“心疼”。纵使他的保姆故意伤害了他,可是看到他因为伤害他而崩坏,杭景依旧心疼。他都能怜悯一个陌生的机器人,更何况是他自己的保姆。他仿佛看到了,正子脑里的那些方程式,正在惊慌乱窜,正在无措辗转。它们之间,也游走着机器人的喜怒哀乐,它们的崩坏又何尝不是它们的痛苦。杭景终于站起身,他抹了抹眼睛,第一次自己擦干眼泪,他连续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抽泣,然后他拉开卧室门,走了出去。然后他看到了,他的保姆正在狼吞虎咽。他出现的顷刻间,天赐就放下碗,带着一脸扭曲的表情,把手掌摊开在面前:“是的,您看,我流血了。”杭景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怔愣,而后他就知道了,这一定是二级崩坏,一种更严重的,更特殊的崩坏。脆弱的心肠几乎快被扯断,杭景死死咬住嘴里的软肉,拼命克制越来越酸胀的眼睛,然后他抬了抬倨傲的下巴,在与他的保姆闭门不见一天一夜之后,冷漠又平静地命令道:“我已经没事了,你赶紧好起来,替我收拾行李。没几天就要住集体宿舍了。”说罢,他大步走向餐桌,就着天赐刚刚吃的那一大锅米饭,干巴巴地吃着,咽着,难以下咽,但他埋着头,一直不停——这种情况下再掉眼泪,真是太丢人了;再被他看见他的眼泪,他一定会崩坏得更厉害吧。随着杭景心情的平静,机器人αE06-96-PB04-1030也逐渐趋于正常,最先消失的是它“说胡话”的症状,杭景一直没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从机器人学中的概念、以及当初祝宝的反应来看,这种胡言乱语的背后,也许也同样具有一定的意义。其后消失的是他不正常吃饭、故意割坏自己的手掌的行为,以及他脸上的表情——后来杭景回想起他的表情,贪念便开始不断滋长,不过那是后话。此刻,天赐没了这些异常,又重新恢复到了一个正常人类的形象。哪怕靠得很近很近,也没有人能明确指出他和人类有何不同。谁都不知道这对主仆之间曾发生过天翻地覆的一瞬。而这天翻地覆最直接的结果是,他们疏远了。是以,当内心出现那个疑惑时,杭景没有抱着他的保姆,倾诉心中的忐忑和惶恐,反而,他把天赐喊到卧室,命令他站在床边,这个身躯让他想要拥抱,或者被拥抱。但他以无比的冷静命令道:“脱掉你的衣服。”在杭景脱离了让自己思考迟钝的激烈情绪之后,他冷静了下来,开始以一个旁观的视角,去审视在博物馆参观的那一天。他的聪慧使他发现一个最关键的疑点,一个秘密背后的秘密。在他终于坦然接受天赐的机器人身份之后,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抵达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他的保姆,会是一个机器人。他脱光了衣服,站在浴室了的落地镜前,仔细打量自己。四肢健全。身体没有疤痕。皮肤除了过于白皙之外,没有异常。发质健康,毛发略微稀疏。阴茎和阴户均发育良好,阴茎粉嫩,阴户饱满。可是必然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一定有什么和旁人不一样。生理课上的人体图画得粗糙,目前的生理课教育只是认识一下人体大致构造,关于两性的知识还得到成年的第一课。杭景更多的生理知识,也是主动询问天赐得知。以他目前的知识,他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他的不一样一定很严重,以至于他和祝遥一样,须要机器人担任保姆。他的异常一定是个不为人知、不容于世的缺陷,人类保姆发现了,必然会去向生物研究院举报。只有机器人才能包容他的秘密。杭景搜索智能图书馆,并没有搜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他只能找一个参考物,一个无害的、会服从他的参考物。——他是仿造一个标准的、甚至可能完美的人类而制成。从他身上,杭景可以找到自己的异常。颜第14章14现在起分别小杭景给予了命令。少年保姆接受命令,没有犹豫,站在床边、他小主人面前,他利落地褪去了自己的衣裳,露出了自己和人类一模一样的躯体。那肌肤有着37。2℃的温度,冷白之下藏着暗蓝色的血管,里头贮存着平静的人造血液。他的肩膀很宽,腰很窄,腰腹上有恰到好处的肌肉,看起来格外养眼。圆润的肚脐下是一片乌黑的耻毛,耻毛丛林中,一根粗长的阴茎在蛰伏——连这都很好地模仿了人类。这家伙比杭景的要粗大多了。在专心观察“区别”之际,杭景没来由地脸上一红。他命令自己忽略着莫名其妙的异样感,继续观察着。他伸出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迟疑了,收回手,背到身后,“你躺到床上来,腿敞开。”天赐依旧服从,他躺到了床上,杭景俯下身去,细长的手指拨开那片茂盛的丛林,又抬了抬那根阴茎,沉甸甸的。杭景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偷偷钻出来了,从他双腿之间的阴户中跟着蹿出来的热意,蔓延至脸庞,一种本能似的害羞使他红了脸,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热了。那根柱体很漂亮,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味,但因为过于粗长又显得有点可怖。杭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出现这些念头,他狠狠咬了下嘴唇,抵抗着全身上下围攻他的异样,往那阴茎之下的双腿之间看去——在他看清楚的那一瞬,他找到了自己的不同。他和正常人是如此不同。如果一个正常人类应当拥有一根阴茎和一朵小花,那为什么父亲在创造天赐的躯体时,会单独遗漏了那一朵小花呢。除非那朵小花本身就是多余的。现在杭景知道了,他之所以需要一位机器人保姆,就是因为他多了这个……多余的东西。是它,让他在这个世界里也成了多余的。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体中那些陌生的感觉在顷刻间凝固,在他第一次产生情欲的时刻,他没能来得及好好体会,就被另一个噩耗击中了。这个秘密,哪怕没有暴露,可它也把杭景从最高的地方,拽了下来,碾进泥尘。也许是他的脸色太过恐怖,天赐不安地坐起身,“少爷?”杭景猝然回神,直直地对上了天赐的双眼。他忽然悲哀又绝望地想到——这个机器人就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为了照顾他这样一个其他人类无法接受的、残次品而来的。如果没有眼前这个机器人的守护,他将不会存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机器人保姆将在他的往后的一生,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样一个事实。杭景猛地一个哆嗦,他也不知为什么,手越过大脑,狠狠推开他的保姆,逃离卧室。巨大的惊恐让他向只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奔向何方,但就在他要冲出屋门之际,天赐追上了他。天赐并不能理解杭景骤变的神色,但他知道有什么出了问题,小主人煞白的脸色、魂不附体的样子,在过往每一次他受到冲击时才会展露,而这一次尤甚。“少爷,您怎么了?”他问。杭景发现这时才是他机器人身份的体现——怎么了?是的,只有一个机器人才会接受他这多余的躯体,一个机器人根本无法揣测到他此刻心里的巨大绝望,一个机器人才能这么理所当然地问“怎么了”。杭景点点头,答非所问:“父亲把你造得很好,你比我更像人类。”天赐道:“您为什么这么说?您不需要和我做比较,您本身就是人类。”“但不是正常的人类!”杭景吼道,他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这里有一个多余的东西!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不正常!因为我不正常所以父亲安排你照顾我,如果有一天我的不正常被发现了,我就会被带走处理掉,就像他们不经任何人同意处理掉祝遥一样!”……正是为了避免他认为自己不正常而保守的秘密,被揭开了。天赐沉默了长达一分钟。它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它辜负了杭楚泽院长的苦心,不是它未能完成杭楚泽院长交代的命令,而是注意到,这一次,它的主人没有流泪,但它却仿佛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全身上下都似乎绽开了伤口。现在天赐伸出手,像收拢一朵花一样,将那些伤口一一抚平,它说:“它不是一个多余的东西。它没有影响您的智慧,没有影响您的健康,它的存在不是说明您不正常,而是说明您是特殊的。“每一个人类都有他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也许在您的同学身上,同样存在不为人知的特殊,只不过他们也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本质上恰恰是因为,这些特殊并不是错误,也并非不健康,只要不被发现,它们就不会带来任何不良影响。“我之所以来到您身边,是为了保护它不被发现,但更多的是是因为杭楚泽院长爱您。“人类保姆的聘用直接受人口研究院的管制,人类保姆接受过培训,联邦的人类繁衍计划比主人更加重要。“即使出现了一点点的小感冒,他们也会大动干戈报告给人口研究院,而后他们的主人就不得不经过基因检测一系列的折腾,很多孩子恰恰是在这奔波的途中,或者对被分子化处理的惊恐中,反而患上更严重的疾病。“而我是被杭楚泽院长创造的,我直接接受杭楚泽院长的命令,不受人口研究院管制。对于我来说,您比联邦的繁衍计划更重要。”天赐耐心又温柔的解释,像一股溪流潺潺流入杭景心间,浸没了他内心惊恐乱蹿的火焰。在巨大惊惶降临的此刻,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解释,让他安心,让他拜托惶然,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悄悄放松了,他抿了抿嘴唇,脸上却是依旧冷淡,“所以这番解释,也是父亲命令你告诉我的么?”天赐似一愣,而后他摇了摇头,“杭楚泽院长没有下达指令……我……“他顿了一秒,又摇了摇说:“可能的正子脑里早就预设了这——”“滚!”杭景突然喝道。天赐眨了下眼睛,似在消化这不可思议的命令。“怎么?是在比较我的命令和父亲的命令谁更重要么?”“没有。我……杭楚泽院长暂时还没有给我下达任何命令。”“当他下达了命令,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无论如何你都执行他的命令。就像你会不顾我的感受,直接遵从他的吩咐,告诉我你是机器人一样。”稍稍摆脱了身体“异常之处”的困扰,杭景情不自禁又回想到了之前的伤害本身,一种怒意与委屈再度不受控地开始发酵。重归话题来得猝不及防。天赐一时哑口无言。“对你来说,我比联邦的繁衍计划重要,但又不如父亲的命令重要。可是,对于我来说,繁衍计划,或者父亲的命令,没有任何不同!只要有必要,你就会放弃我,是为了繁衍计划,或者是为了父亲的命令,又有什么不同呢?”“不是的!”天赐立即辩解,“我不会放弃您。杭楚泽院长的命令我必须服从。但是比这更优先的是,我不会伤害您,或者因为不作为而使您受到伤害。”杭景心中开始翻涌,他霎时想质问:难道你没有伤害我吗?可是转眼间,这股怒焰又被浇灭。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只要他说出口,他的保姆就会再次陷入冲突,然后陷入崩坏。而他明明已经决定揭过这一篇,明明已经承认这不是天赐的错。又何必再令天赐痛苦。于是他没有质问出口,他只是确认了一件事:“那父亲的命令和我的命令,你会优先服从谁?”“……杭楚泽院长。”“父亲是你的第一主人?”“是杭楚泽院长创造了我。”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重新冷静,但最终令他冷静的,不是理智,而是一种倦怠的失落。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次的滔天巨浪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倒也没有造成太严重的破坏。但它还是留下了伤痕,且其造成的影响远远没有停止。天赐的殷勤与体贴一如既往,可杭景不会抱着他撒娇耍赖了,看样子,他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他一直恐惧的集体生活到来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倒是他的保姆比他更加紧张。“不能和其他人去公共澡堂。”“不可以让其他人躺在你的床上。”“不能让其他人触碰私密的地方。”天赐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叮嘱道。杭景面无表情地说:“你再继续强调下去,我又会怀疑我下面长着的东西,到底有多不正常了。”“我不说了。”天赐连忙暂停,忍了片刻,还是小心地说:“您不要怀疑。您是健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秘密……”“行了。”杭景不耐烦地打断。行李箱收拾好了,杭景接过,说:“我走了。”他从原先的宿舍出发,前往集体宿舍楼。从这一天开始,他就要平生第一次离开他的保姆,虽然他已故作冷淡,可心中已然酸涩,充斥着不舍。他难以想象这个夜晚自己到底该怎样入眠,可他也知道,他必须独自迈过这一个夜晚,他已经度过了十六周岁的生日,他已经来到了成年之前的最后一扇门。父亲希望他不要再依赖天赐。父亲的目的达到了。但这并非由于天赐是一个机器人。而是杭景领悟到,他的确需要成长,如果他的生命里只有天赐,那么只要一个天赐,就可以将他轻易摧毁。他忍着泪独自往前走,他的伙伴们陆陆续续也出现了,他们追上他,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肩膀,各个提出要替杭景推行李箱,都被杭景拒绝。一行人热热闹闹地直奔集体宿舍楼。但忽然,杭景停下脚步。“你们站在这里别动!”他命令道。然后拔腿往回跑,跑出去二十米,他在一片苗圃前停下了脚步。“我知道你躲在树后面。”以往他的每一次上学放学,天赐都悄悄跟在不远处,所以他总是能那么及时地从天而降。杭景一直知道,所以即使以前独自上学,也无所畏惧。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踢了踢脚下的一颗石子,继续说:“父亲希望我不再继续依赖你、亲近你,我会做到的。你就更容易做到了,对吧?“那就从现在开始吧,你不要再跟着我。没有任何一个人16岁要过集体生活的人,还有保姆在后头跟着。你就在这里停下,然后回去吧——“这是命令。”杭景咬着嘴唇大步离开。树丛背后天赐的身影显露出来,遥望着它小主人远去的背影。它的正子脑运转一番,没有找到一丝冲突,没有任何要违背三大法则的迹象。但是它发现自己的正子脑乱透了。它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杭楚泽的命令:不再依赖、不再亲近。一个机器人。这些字眼,加上小主人离它而去的背影,每在它的正子脑中出现一次,就会加剧它的混乱,它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要把这些字眼、这些画面驱逐出去。它驱逐不了。或许它应当请示杭楚泽院长,将这些画面清除。它发现,它不能接受小主人的疏远。从博物馆回来之后,他们就开始疏远了,为此它不明所以,但勉强接受了。可当这一天,杭景真的独自远去,它才真正体会到这种疏远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分离。但为了小主人未来的成长与幸福,小主人必须不再依赖他、亲近他。这种疏远、分离是好事。因为它是一个机器人。只是一个机器人。杭景的命令下达两分钟之后,这个机器人执行了他的命令,他迈动和人类找不到一丝区别的双腿,前往他与杭景的主仆宿舍。它是一个机器人,必须在机器人第二法则的驱使下,坚决地执行主人的命令。但也因此,不幸发生了。颜第15章15意外的室友小集体生活的第一夜,没有一个少年按照正常的作息入睡。杭景的宿舍里要更为兴奋。因为他们是除此幸运,和杭景分在了一个宿舍。在集体生活抵达之前,周蒙钰紧张了许久,因为老师说,杭景和他的保姆请假了。周蒙钰每天盼着盼着,就怕哪一天听到杭景转学、搬家的消息。但好在他在集体生活开始的这一天看到了杭景。他的行李箱里个人物品寥寥无几,几乎都是带给杭景的礼物,其他的少年也是同样,他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礼物给杭景,暗中较着劲儿。杭景拆了几个,就不乐意了,“你们帮我拆。”